姜照和父亲姜骅离开书房,把姜驷打发走之后,她并没有按事先说的那样去老太太房里陪着说话,而是只去点了个卯,很快就出来了。
她去找了蒋三郎,与他安排加强府内外守卫的事。训练的护院们已经有了高低之分,天分高、肯吃苦的自然效果强些,这批人挑出来成为履行守卫职责的主力,其余人随机巡逻安插。在每日训练之外,这是他们第一次参与到侯府的守卫之中,总算是名正言顺成为护院了。
“蒋师傅,这一段时间您就不必去亲自盯着训练了,交给徒弟办便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
蒋三郎躬身道:“四小姐客气,我既加入侯府做了护院,听吩咐护卫家宅是分内事,请您直说。”他对今日来了一个女子的事也有所耳闻,知道府中必有安排。
果然姜照说的正是此事:“……我把她安排住进了红芍轩,那里虽然隶属内院,却是和外院挨得最近,蒋师傅带人过去守卫比较方便。而且地处府宅中间地段,外头若有宵小潜进来做坏事,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有一段路要走,应对起来更稳妥。”
蒋三郎见姜照说得郑重,不由也严肃了几分:“四小姐放心,蒋某虽然是个粗鄙武夫,却也听说过读书人说什么‘食君禄忠君事’。我每月拿着月钱,衣食无忧,女儿安泰,没有不给主家办好事的道理。您让我守卫此人,我就一定会谨慎做事,不出差错。回头我这就带徒弟过去,另外带上几个拔尖的新人,日夜轮换给大家排好班次,十二个时辰紧紧盯住红芍轩。”
姜照点头:“蒋师傅办事我放心,多谢你了。”
蒋三郎躬身一礼,立刻回去安排事宜。
姜照便往红芍轩那里去。红芍轩原是姜骅的闲居之所,兼有小书房和画室的功能,里面放着许多典籍画册,因要安排洪九娘住在那里,这些东西就需要搬出去。姜照到的时候,一群婆子在程氏房里嬷嬷的带领下满头大汗地做事,尚未搬完。那嬷嬷见了姜照,笑着上前问好:“四姑娘来了?这里还没收拾完呢,乱糟糟,尘土狼烟的,您稍后再来查看也不迟,免得脏了衣服,回头搬完了奴婢就向您禀报去。”
姜照含笑道:“你们做你们的,我来看看客人。”
洪九娘和孩子正在厢房里安顿,有茶有点心,渴不着也饿不着,等主屋搬完就能入住了。
姜照进屋的时候,洪九娘正拿着一枚荷叶糕,掰成小块一块一块地喂儿子吃。那孩子似乎是饿了,吃得狼吞虎咽,嫌娘亲喂得太慢,洪九娘正告诫他,“吃东西要细嚼慢咽,再饿也得忍着,这是规矩,也是养生之道……呀,姜四小姐来了!”
忙忙放下糕点,用帕子擦了擦手,起身给姜照福礼问好。那孩子趁她不备把剩下半块糕全都塞在嘴里了,她看见,忙拉着孩子给姜照行礼,“孩子不懂事,小姐别见怪。”
姜照落座,也让她们落座,笑道:“既然住进了姜家,以后见到我别这样客气做礼了,论辈分我和这孩子才是平辈。”
“岂敢!”洪九娘刚沾了椅子又忙站起来,脸色很是惶恐,“妾身一介民妇,怎敢和四小姐论辈分,能得侯府收留已经是大幸了!以后请四小姐万万不要这样说,妾身生受不起。”
姜照倒也不和她争这个,抬手让她放心坐下,“姜驷方才让你去见他,我看他火气不小,给你挡了。”
“多谢四小姐。”洪九娘低了低头,“他现在见到我恐怕要活剥了我,我是不敢见他的。”
姜照道:“论起来也是我逼你走到这一步,否则他这次回乡说不定会去绕道探望你,你们妇唱夫随很是美满。”
“……我这种身份,哪里来的妇唱夫随。”洪九娘有点黯然。
“你先是告他,诈他的银子,现在又进了侯府把事情公开,他已经疑心先前也是咱们串通一气陷害他了。所以日后他会怎样对你,你该很清楚。你现在恨我也罢,不恨也罢,都不要紧,那是你的事。我只要看顾好你的性命就是了——显然你也不想枉死,更不想孩子无依无靠,所以你住在这里安分守己,我尽好保护你的义务,咱们在这一点上目的一致。你明白吗?”
姜照清晰分明地说完之后,洪九娘略带惧意抬眸看了看她,而后顺从低头,“妾身明白,四小姐说得极是。妾身身如飘萍,本就是无根无依之人,以前依凭着姜侍郎过活,现在依凭着四小姐和侯府,只要四小姐肯赏我们母女一寸卧处,一口食粮,让我们能在这世上活下去,就是四小姐的大恩。至于姜侍郎……”
她稍微停了片刻,目光漫无目的移到敞开的轩窗上,散漫盯着,幽幽道:“如果没有四小姐找我做这些事,我也知道与他是长久不了的。我早已过了双十之年,眼看要往三十上头奔了,容色日衰,色衰便会爱驰,若不是身边还有个儿子牵系着,恐怕这几年他已经对我淡了心思。可他有正室的儿子,京城里听说还有小妾连接给他生子,我的儿子又有什么稀罕,若是大了之后有功成名就的潜质还好,说不定能得他略微看重一些,帮助孩子进业。只是这孩子现在实在太小,倘若还没等崭露头角他就弃我们于不顾了,我们又该做何法呢?我日夜忧思,早就想寻一条稳妥的路,只是苦寻不得。这回四小姐虽然逼我与他决裂反目,让我一时无家可归,可也彻底让我从他的圈养之中跳脱出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时候我私下细想,觉得姜四小姐说不定是我们母子的福星。”
这一大通话,逻辑清晰,有理有据,姜照听得暗暗点头。不管洪九娘真心里是否是这样想的,可她能乍进侯府就说出这种话,显然不是平凡普通的妇人。姜照早就觉得洪九娘谈吐较好,这次更是领略了。
“洪娘子幼时读过书吧?”
“是。家里没败落的时候……认过一些字。”
她所说的败落就是父亲贪污问斩,抄家流放的事情了。当年她父亲官至知府,平日手底下不干净,不巧正好撞在朝廷整顿吏治的刀口上,成了贪腐的典型之一,家产抄没,问罪斩首,家下人等男丁流放,妇孺发卖。洪九娘从官家小姐一下子成为罪奴贱民,天地翻覆可想而知,能跟着姜驷做外室安然度日,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姜照见她说起幼年事颇为伤感,宽言道:“前尘往事还是不要多想了,徒惹烦恼。你既读过书,该比寻常人更明白善恶轮回的道理。姜驷那等人早晚会有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离开他,正是你自己所说的塞翁失马,一时辛苦些,长久总有福报。他给你的那些财产暂时在我这里放着,我也不会拿它去奢靡胡用,等以后日子久了,你若还愿意在侯府住着,自然会明白这些钱都用到哪里。姜驷的钱都是民脂民膏搜刮来的,他取于民,我用于民,算是给姜家宗族消弭一些罪孽。只是现在我却不能告诉你用处,你住在我家,吃用都短不了你的,安心度日就是,有我家存在一日,就有你和儿子吃用一日,他若要读书进学,跟着我弟弟们一起即可。”
因则这次的当街哭诉是自己安排的,为的就是敲打警戒姜驷,但洪九娘冒的是现身之后的生命危险,为免她心中生出太多怨恨,姜照才多说了许多话与她,不求全然宽解,能消解多少怨气就算多少。
洪九娘闻言竟挂了几分喜色在脸:“四小姐说的是真的吗?我家孩子……真能和侯府的小少爷们一起念书?”
“当然能。”
“可,府里老爷夫人会答应吗……”
“这个我来担待,你若愿意,必不让你失望就是。我爹和太太都是善心人,你无需顾虑太多。”
洪九娘拉着儿子就跪下了,“多谢四小姐!您不知道,我平日最最担心的就是孩子进学之事,姜侍郎他远在京城常年不露面,眼看着孩子到了蒙学之年却找不到好学堂,姜家宗学肯定进不得,外头学堂优劣我又不知道,更没法以尴尬身份送孩子去上学,只能自己在家教他认几个字。他资质普通,我更不是当师父的料,眼看着他一日日长大,愁得我每每夜里难以入眠。四小姐若能解了这个难题,真是帮了我大忙!您放心,我知道分寸,如果他能跟着少爷们念书识字,也绝对是以伴读小厮的身份,绝不会僭越半分。”
说着,就让儿子给姜照磕头道谢。
姜照倒没想到她这种反应,偏身避过礼,让她们起来,“些许小事,不值你这样。你既愿意,等安顿住下了,孩子随时可以跟我弟弟念书。他们多个人多个伴,小厮伴读的话就不必提了,让他们朋友论交。”
“多谢四小姐,多谢四小姐!”
姜照隔着纱窗看看,婆子们搬东西热火朝天,手脚很快,已经搬完了七七八八。领头的嬷嬷见搬完了典籍卷册,又指挥着大伙搬贵重东西,似乎是怕被不知底细的女人顺手牵羊。姜照感到好笑,随她去了。
“你既住进来,以前用的丫环婆子也可遣退了,回头我会叫人给她们安置银子,放她们回乡。这里我另派人来照顾你们起居,你只像使唤从前的人一样便是。”
交待几句,蒋三郎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候在院门外头随时听令。姜照便告辞离开,回去找了杜嬷嬷,让她派妥当人往出送信。
信是送到吴长明以前留下的地址的,姜照跟他借人护卫洪九娘。蒋三郎在寻常武夫里头身手算是顶尖的,自然能对付普通蟊贼,但若有高手前来,恐怕他会有闪失。既然和吴长明有了交易往来,姜照自然要用他。
回信很快到了,是送信人带回的口信,杜嬷嬷如实禀报,“那边接信的人说,‘我们爷本是跟你借人,你的人还没送到,反而先要借我们的去,这买卖做得真不划算。不过我们爷说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武者义举,既然你这边有难,咱们自当支援,请放心,今晚人就到。’”
转述完之后杜嬷嬷嘟囔道:“真是太狂傲了,太不知深浅。姑娘,这到底是个什么人,能信任吗?”
姜照笑道:“这个人自有他狂傲的资本。可不可信暂且不论,他答应下来的事总会做到,这下我也放心了。”
稍后姜骅知道了女儿的安排,表示肯定,“先前我也想着要着人好好看护洪氏母子。她们既然现身,姜驷那边谈判不成,说不定以他的心性会想歪门邪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接了她进府,就不能让她有所闪失。你安排得很好,住在红芍轩方便,蒋师傅那边也很稳妥。”
姜照已经悄悄把洪氏来府是她授意的事告诉了父亲,姜骅起初惊愕之后现下已经坦然了,明白女儿这招虽险了些,但若走得好成效将会显著,起码日后不用担心后街夜里起火这样的事。与其防不胜防,不如一劳永逸。待看到女儿把善后都做得周全,就更加放心了。
私下里和老太太聊天的时候便说,“阿萝年纪小,可行事虑事已经颇有章程,每每让我这个当爹的自愧弗如。说起来我活了几十年,又在京城历练过,现在行事倒不如她了。”
“龙生龙,凤生凤,阿萝这份果敢是有先柔的影子,且青出于蓝。”老太太忆起侄女兼儿媳,颇为感慨,“要是先柔还活着,家里……”语意未尽,长叹一声。
姜骅知道老人是想起了杨姨娘和姜燕,他心里也觉闷闷的,半晌才说,“等过了这段日子,接燕儿回来住几日看看,在外散了这么久,她心里的戾气大概有所缓和吧。”
老夫人道,“等我过寿时,她自然是要回来的。眼下家里事情多,接她的事先缓缓再说。”
“儿子也是这个意思。”姜骅知道把女儿放在杨老太太那里不稳妥,不知又要学成什么样子,可眼下也是没办法,一则姜燕自己在家气闷,二则府里的确事情不断,弄她回来反而不好,倒不如丢开手一段时日,来日再看。他是偏向老庄之人,对这些事看得开,闷了一会也就罢了,又专心去料理起北宅以及朝堂上的动静。
前阵子出去搜集了一些证据,已经送到旧友那边了,等言官奏折一递,姜驷再想图谋这边恐怕也没那个精力。围魏救赵,釜底抽薪,这道理姜骅很明白。绕过心里那道亲情和道义的坎,做起事来,他也是毫不含糊的。
——
离京几十里的地方,通往京城的官道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若站在高处山坡上遥望,能看见远方京城的城廓,屋舍连绵,地域广大,最中心的地方隐约可见绿树成荫遮掩的金碧辉煌,那是内城和宫城。
这一日天气不好,阴天无日光,京郊立马坡上停着一辆精致马车,在阴沉的天色下,车上描画的彩绘都失了光泽,并不好看。
车周围几丈远是分方向站立的随从和护卫,阻挡各条小道上有人上山接近的可能。在他们守护的中间,车边站着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俊秀,女的窈窕,正是之前从乐康离开的朱仲书和姜芙龄。
此时,两个人的脸色也像天气似的,沉沉不见喜色。
因为前日在驿馆里他们刚接到国公府的家信,依旧是朱夫人写的,信里言明绝对不许“不干不净”的女子入府。
朱仲书和姜芙龄两人从乐康一路向北,若专心赶路原本早就该到京城了,但是因为朱夫人一直态度强硬,朱仲书就减慢了行程,这里逛逛那里玩玩,拖延着时间,一面不断给家里送信,期待能说服母亲转圜。但就是这么拖拖拉拉地走路,眼看两个多月过去了,走得再慢也接近了京畿,驿馆里接到最新的家信,朱夫人依旧不肯松口。
多日相处,两个人早就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最新的家信就像绳子一样勒住他们,让他们觉得非常难受。离京城越近,心情越是不好。
“你放心,我娘最重规矩,她一定是恼我们未曾打招呼就在一起。等进了京,回了家,我与她当面好好求情,她会理解的。而且你的性子她必定喜欢,待见了你她就不会这样了。”伫立良久之后,望着远方城廓,朱仲书开口温言宽慰。
姜芙龄惆怅满面,幽幽叹了口气,半晌才接话道:“仲郎,照这个样子看,恐怕我连国公夫人的面都见不到,何谈她喜不喜欢呢。你我缘分一场,千里迢迢一路走来,却没想到临到京城,终于是要分开了。所谓有缘无份,是否说的正是你我?”
一个“有缘无份”勾起朱仲书心中无限旖旎,他本就惯于制作缠绵悱恻的诗词,此时哪有不伤感的。也不顾旁边还有随从,当即就握住了姜芙龄的手,郑重道:“不要乱想,我绝不会抛下你。走,跟我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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