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宋家众人各怀心思,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大约就只有还不太懂事的宋端琦等人了。
宋端云倒是把宋襄的话都听在了耳朵里,只是这些话从来就不会在她心里停留太久,这边耳朵进去,溜着那边耳朵就出去了。第二日一早起来用了饭,照样高高兴兴出门去银铺了。
老祥银铺离宋家稍远,店门开在街道拐角,为了方便女眷们出入,门前打扫干净,留出车轿停留的位置。银铺铺面并不大,因都是女客来,便由掌柜娘子来招呼客人。
宋端云是常客,才下轿掌柜娘子就连忙出来将人迎进去,招呼着小丫头上茶:“姑娘今日怎这样早?”
宋端云心里惦记着苏漪那对点翠花钿,张口便问道:“可有点翠的花儿?”
掌柜娘子陪笑道:“姑娘真是识货的人,只是点翠的手艺还好学得,可那用的是翠鸟的毛,实在难得,咱们本地,怕是——”看宋端云面有失望之色,连忙又道,“如今京城里头听说都爱用江南的式样,咱们铺子里也有新制的掐丝花儿,姑娘看看可好?”
宋端云有些失望,但看掌柜娘子端上来的几枝掐丝花钿也十分精致,金银拉成极细的丝线,堆成花瓣或虫鸟,份量倒不重,手艺却极精巧,正适合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佩戴,目光便立时被吸引了过去,也就顾不得什么点翠了。
正瞧着,便听门口有个声音响了起来:“端午姐,你看,这花儿好漂亮!”
店里本是十分安静,这一嗓子冒冒失失的,倒惊了宋端云一下,不由得皱起眉头看过去,只见门口一个女孩子探头探脑的,想进来又有些胆怯的样子,只回手去拉背后的女孩子,似乎是想壮壮胆子似的。
宋端云眼睛上下一扫,就撇了撇嘴。前头这个女孩子十三四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身材结实,一看就是个乡下丫头。身上的衣裳也是本地出产的土布,上头是红花褂子,下头石青色裙子,都是半新的,大约是为了进城,特地把过年才穿的衣裳拿出来。
这等土布,宋家就连给扫地丫头发衣裳也是不用的,盖因染得不好,一下水就褪一层色,倒是织得结实耐磨,因此乡下人爱用。
宋端云一眼看尽了这乡下女孩儿的衣裳,正要把目光转开,便听门外另一个声音道:“荷花,进去看便是,站在这里做什么。”却是荷花背后那个女孩子轻轻推了她一把,两人一同跨进了门来。
荷花冒冒失失地撞到店门口,这会儿却胆怯起来,脚步踌躇着不敢往前走,小声道:“端午姐,这,这店里的东西一定很贵吧?”
被她唤做端午的女孩儿倒笑了笑:“我们看一看,若是买不起就算了。”
没钱还想买什么首饰?名字居然还叫端午,竟与她重了一个字。宋端云心里一阵不悦,正欲收回目光,不再在这两个乡下丫头身上花费工夫,那个叫端午的女孩儿却转过头来,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宋端云的目光便正好落到了她的脸上。
端午肤色也微黑,显是时常在日光下活动,但那眉眼却十分精致秀丽,完全不似个乡下丫头。跟荷花一样穿一条石青色土布裙子,上头却配了一件桃红色细布衫子,便比荷花那大红的衣裳雅致许多。束一条淡青色腰带,只显得腰如柳条儿一般,难怪方才站在壮实的荷花身后几乎整个人都被遮住了。
青眉在旁边,将宋端云的神色全部看在眼里。她从九岁就到宋端云身边伺候,一晃眼就是六年,对宋端云的脾性最是了解不过——自幼就是个掐尖要强的,断容不得身边人比她更出色。这个端午明明是个乡下丫头,却生了一副好容貌,若是打扮起来,怕不比宋端云更强!宋端云见了,心里如何能自在?
“姑娘,奴婢看这枝桅子花好,过些日子正好戴得。”怕宋端云再生出事来,青眉连忙随手捻起一枝花来,就往宋端云鬓边比量。
掌柜娘子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也看出端倪,连忙附和道:“桅子花正当时,配姑娘这件洋红的纱衫子再合适不过。若觉素淡了,这里还有一枝芙蓉一枝蝴蝶的,都是掐的金银丝,戴了也鲜亮。姑娘不妨戴戴试试。”
说着,将几枝花钿都递到宋端云眼前,自己起身来招呼荷花和端午:“两位姑娘要些什么?镯子还是耳坠,或是珠花项圈儿,这里都有。”
荷花早看得眼花缭乱,手捏着瘪瘪的荷包,说话的声音都比方才低了许多:“我,我们想看看耳坠子。要,要多少钱?”
掌柜娘子含笑道:“这却要看份量,又要看手艺了,又分个金银镶宝几种,姑娘想要哪一样的?”
宋端云嗤地笑了一声,凉凉道:“莫说镶宝了,单是金银的只怕也买不起罢。”那荷花通身上下的衣裳鞋脚加起来,只怕都值不得一对耳坠子。
掌柜娘子心里苦笑。进门便是客,虽是这两个女孩儿一看便不是有钱的,也总要笑脸迎人才是做生意的道理。若是买不起,自然就知难而退了,何苦说些难听话?这位宋大姑娘是娇养惯了,说话随意,到头来却不是店里得罪客人?
果然荷花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捏着荷包的手几乎要把荷包攥出水来。倒是端午看了宋端云一眼,大大方方地道:“我们想买一对银耳坠,不知道都是什么价钱?”
掌柜娘子松了口气,连忙引着她们到旁边去:“这里都是银耳坠,素面的要便宜些,这掐花的就要贵些,姑娘慢慢挑?”
荷花小声道:“那,那最便宜的要多少钱?”
宋端云在旁边嗤地又笑了一声,故意提高了声音向掌柜娘子道:“李娘子,这枝蝴蝶钿子给我包起来,我也要挑一对耳坠子,要镶珠的。”
掌柜娘子暗暗叹气,却也只得扔下荷花两人,先去给宋端云取出几副镶珠嵌宝的耳坠来。宋端云眼角瞥了一下,见荷花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得意,仔细选了一副,这才叫青眉付了银子,懒懒起身:“先挑这些,若是还有什么新鲜样子,就麻烦李娘子去我们府里说一声儿。”
李娘子连声答应,亲自送宋端云出去。宋端云走到门口,余光见荷花挑了一副最便宜的素面银坠子,旁边那个端午也只挑了一对几钱重的蝴蝶形银坠,心里便舒服了许多,故意对李娘子道:“娘子别送了,去招呼那两位吧,虽说不是什么大生意,好歹总有几个钱进账。”说罢,得意洋洋上轿去了。
出了老祥银铺,宋端云又想起要买五香斋的点心,在街上绕了好大一圈,这才往家里走。此刻时近正午,轿子里已经闷热起来,宋端云正想着家里的冰镇酥酪,轿子偏偏停下了,遂在轿子里不耐烦地扬声道:“怎么不走了?”
青眉忙往前头去看了看,回来小声道:“姑娘,咱们走到李家的门口来了。李家女眷要去庙里上香,两辆车出来,得等车过去了咱们才好走呢。”
宋端云不悦地将窗帘掀起一角往外看,果然是走到了李家所在的街口上,前头两辆马车过来,将路堵得严严的,轿子根本过不去,只能在路边等着。
马车从轿子旁边过去,马车窗帘被风吹了起来,宋端云一眼看见车厢里坐的人,不由得愣了一下:“那个不是李素莲吗?”
青眉抬头去看,窗帘却已经垂了下来:“姑娘是不是看错了?李三姑娘自从——就不出门了。”
虽说李家视宋家如仇,但同在一地,也免不了会碰面。李家三个女儿,前头两个年纪都大,早早就嫁了出去,只有这个三姑娘李素莲,年纪比宋端云只长三岁,出来走动的时候倒是颇见过几次。
李素莲两年前就订了亲事,可是亲事刚定下,夫婿就病死了,有那好事的,背地里就传她克夫。李家为了图个好名声,索性就让闺女守了望门寡,那之后,就再没见李素莲出过门了。
“必是她没错。”宋端云却十分肯定,“她耳朵下头有颗大黑痣。何况还穿得那样素净,头上连朵花都不戴。”李家女眷出门也都是打扮鲜亮,除了李素莲守寡,再无人会那般简素。
“可李三姑娘都几年没出门了,怎么忽然又肯出来走动了?”青眉有些疑惑。守望门寡的虽是姑娘,却也跟寡妇一般要求,甚至比寡妇更深居简出。何况望门寡不吉利,一般人家也不喜与之来往,便是在街上撞见了,也要背后说声晦气。李素莲若是无事,哪会出门讨别人白眼?
“谁知道,没准是守不住了,又想出门相看了。”
“姑娘——”青眉吓得不轻,“这话可不能在外头说,让奶奶听见会打死我的。”未出阁的姑娘家说什么守不住的话,叫人听见了可算什么呢。
宋端云自觉失言,却又不肯承认,强撑着道:“大惊小怪什么。不过,李素莲怎么会出门呢?”
青眉看李家的马车已经过去,便叫轿子起行,自己跟着轿子道:“横竖都是李家自己的事,姑娘管她们做什么。”
“你不懂。”宋端云想起昨天二叔宋襄说的话,“李家如今鬼鬼崇崇的要算计我们,说不准李素莲出门就有什么诡计呢。这事,回去得告诉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