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前一天早晨,发药的护士对春生说:“今天就待在病房,不准随便走动,有好多术前准备。”
“要做什么准备?”
“多着呢!要备皮、打针、抽血、做皮试,下午做血透,晚上还要灌肠......”
同跃来病房后,春生就这些似懂非懂的名词问个不停。
为了不让春生起疑心,同跃总是尽量不和他讨论有关治疗,或者避免关键性的议题,有意把话题转到一般性问题。其实同跃的担心是多余的,春生对他是百分之百地信赖,说什么都相信。春生丝毫不怀疑哥哥为治他的病会比自己得病还要上心,他只不过是对明天的手术以及术前术后要经历的一大堆事情好奇或者害怕。
“你说只换一个肾,哪儿来的肾脏啊?”
“好多种途径呢,你别管了,医院会安排的。”
“左边还是右边?刀口有多长?要缝多少针?”
“可能十多针吧。外科医生从来都不会去数有多少针,因为这并不重要,缝得密一点,针就多一点呗。”
“早上护士说要备皮,那是干什么?疼吗?”
“不疼,一点都不疼。就是把刀口周围的毛发刮掉。”
春生以为自己的刀口在腰部,他撩起上衣,露出一侧腰部:“我这里皮肤光光的,汗毛也要刮吗?看都看不清。”
“你的刀口不在腰上,在右下腹。”同跃随手在春生右下腹比划了一下。
“啊?安在肚子里呀!”
“准确的说在肚子下面,在髂窝,那里接血管比较容易。”
肚子下方!太可怕了。春生不懂什么是髂窝,但肚子下方是什么部位只需顾名思义。少年皱眉头、眨眼睛,表情怪怪的,想问又不好意思。好一阵春生伸出一指头指向两腿根:“下……下面的毛也要刮掉吗?”
“嗯。”同跃点点头。
接下的问题是春生最担心的:“那谁......谁刮呀?”
“可能是护士吧。”
“女的?我不要!”噩耗传来,春生顿时惊呼。
八十年代初,中国社会对性的思想禁锢只是在大城市有明显松动,贫困山区依然是男女授受不亲。要是有同学知道护士给他在那个地方刮毛,还让不让人活了。
同跃说:“也不一定,在我们医院护士都请实习医生帮忙。”
“那你去给我说好,要不是男的,我就坚决不刮。”
“不同医院的规矩可能不同,哪能由着你的性子。”
“不!不!不!坚决不要护士!要不我就不做手术了。”春生耍赖。
“别说小孩子话,还从来没听说因为不愿备皮而停手术的。”
“哥,求求你,你去找找他们,让实习医生帮忙,求求你,求求你了......”弟弟软硬兼施。
“说也没用,这么大的医院制度是非常严格的。”
春生纠缠同跃从来不曾失手,管他是否乐意,他有的是办法让哥哥就范。现在是关系到自己声败名裂的危机时刻,岂能善甘罢休。他使出了撒手锏:“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求你了。要是明天手术出现麻醉意外、心血管意外、大出血、损伤重要......”
“你胡说些什么!”同跃打断他。
按说大夫找病人家属谈话都应该在医师办公室,实际只有重大疑难手术才这么做,由主刀上级医师亲自和家属谈话。因为谈话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对于常规中小手术经管下级医师通常只是走个形式,在走道护士台匆匆让家属签个字。
春生好动,常在走道走来走去,反复听到小大夫像念经一样对不同的家属重复这些手术风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弟弟的话让同跃心酸欲泣,他并不担心明天的手术,他担心的是手术后抗排斥治疗。
1969年瑞士诺华制药公司的前身山德士公司的科研人员从一种真菌中提炼出环孢素,经过十多年的开发、临床试验,终于在1983年上市正式临床使用。环孢素开启了器官移植的新纪元,使肾移植的一年存活率从4050%上升到近90%。
这种国外才用了两年的昂贵新药在当时的国内有钱也未必能用上,只有个别大医院少量进口。按同跃的经济条件,别说环孢素,其他稍贵一点的药物也无力承受。加上春生心脏传导系统特殊的问题,哪怕轻度的排斥反应,影响肾功能导致血钾增高,都可能置他于死地。
同跃悲伤而又明确的认识到,只要他移植给春生的肾脏没能存活,就宣告了弟弟的死刑。春生生存一年的概率低于40%,他无法想象没有春生的日子。
同跃去找护士说情了,此刻的他会努力满足春生提出的任何要求。他本想找杜子腾帮忙,转念一想放弃了。杜子腾第一年主要上理论课,和病房护士不是太熟,第二年全在临床但是这三个月轮转到高干外宾病房去了。
同跃找到负责为春生备皮的护士,一个新毕业的年轻女孩,说明了来意。护士对同跃的请求有点动心,转向身边一个同事投去求助的眼神。那个护士同事警告她:“护士长肯定不让!”
“怎么回事?”护士长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年轻新护士吓得朝同跃连连摇头。
阴囊的皮肤软乎乎的,皱褶太多,备皮需要一定的训练和技巧。让没有经验的实习医师代劳,常常要么刮不干净,要么刮得皮肤损伤出血。
在县医院实习时,护士让实习医师把备皮的活都包了。像同跃这种喜欢外科的人还比较认真,尤其对自己管的病人,毕竟又可以参加手术了,不想干外科的同学就极不情愿帮护士备皮。
有一次护士让林宇去给二十床备皮,那是田靖管的病人。谁让他和女生搭伴,让护士派了差。心情坏,态度也好不了,林宇进了病房,远远地指着坐在二十床的老农民说:“你过来!”
“你叫我?”老农不能确定是不是指他。
“就是你,快点。”林宇更加不耐烦,提高了嗓门。
老农颤颤巍巍跟到治疗室。
“躺那。”
老农赶紧躺到治疗床上。
“把裤子退下。”
老汉哆哆嗦嗦解开裤带,退下肥大的免裆裤。
林宇看老人那么老实态度温和了些,备皮时安慰道:“这么大年纪了还紧张什么,一会儿就好了。”
“哦,好,好。”
备完皮老农边穿裤子边感叹:“大医院就是卫生,我孙子做手术连我也要收拾干净......”
哐当一声,林宇手里的碗盘掉到地下,剃刀、镊子、刷子、纱布撒了一地。林宇蹲下身,发抖的双手拾起散落之物,慌乱之下,手指被剃刀拉了一道口子。林宇哪敢声张,悄悄给自己消毒包扎伤口。他马上去把老汉孙子找来,这次态度极好,认真负责。林宇生怕老农有意无意说出此事,接下去一个多星期战战兢兢,直到病人出院。
县医院在老农眼里是大医院,和大城市的医院相比又成了小医院。很多小医院没有条件为病人配备专用病号服。经管医生天天查房,不会搞错,别的人就难说了。
实习医师渐渐变得聪明了,只要不是他管的病人就躲着责任护士,或者假装忙着写病历,装憨就是不去,护士只好自己去备皮。
知道无法面对春生,同跃选择了三十六计,溜为上计。他对自己这位小兄弟的德性了如指掌,也就敢折腾我,看你对护士有多大的能耐。
春生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同跃回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床上床下、病房内外来回窜,直到看见那个年轻护士冲他走来。
不出同跃所料,春生顺从地随着护士来到治疗室。小护士的头朝治疗床稍稍一斜示意春生:“躺下。”
春生乖乖地躺到治疗床上,眼睛盯着门口,期望最后一刻同跃来救驾。
小护士关好门,将嵌在门上的玻璃窗用小窗帘遮住。春生最后一丝希望断了,一脸任人宰割的无奈。
“现在给你备皮,”护士来到床前,边说边撩起春生的上衣,又解开他的裤带。“抬起屁股。”
护士将蘸有肥皂水的小软刷在毛发处反复涂抹,春生的担心成了事实。少年唯一能做的就是要维持心中的恐惧,极力不去体验皮肤传来的感觉。他回忆养父用鸡毛掸子用力抽他屁股,回忆从大樟树掏鸟窝摔下后脚腕钻心的疼痛,回忆听到养母要把他卖给福建木匠.....
“咯,咯.....”敲门声响起。
同跃哥来了,春生心头一喜,但几乎就在同时,转喜为恼。我已经失身,现在来有什么用,还不如不来。他本来还有一点啊q精神,反正就是护士和我两个人,只要死不承认护士为我备皮,无人对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