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终考试结束后,外地学生整装打包。多数人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离家,思亲思乡,归心似箭。也有极个别的同学暑假留在学校,同跃是其中一个,他其实无家可归。很快就要见到分别半载的弟弟,同跃兴奋难安,脑子里无时不在期盼和想象重逢的情形。同跃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够使春生快乐并感受到他的快乐,同跃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去娇宠、去溺爱、去满足春生任何要求。
考虑到春生是第一次离开农村,同跃做了尽可能详细周全的安排,使春生能够安全顺利到达南昌。他托牛大毛派人送春生到县城,还叮嘱春生不要喝稀粥、少喝水,路上三个多小时可以不用下车。另外买一包烟送给司机,请他留点神照看春生。
这天是春生有生以来最为刺激的日子,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离开甘坡岭,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县城。
毛崽叔叔送春生,给了司机一包大前门香烟。上了长途汽车,不再有熟人陪伴,春生开始感到胆怯。
同坐的是一位极肥的女乘客,她的位置靠窗,实际上占据了至少四分之三的坐位。胖女人大腿上的肉松松垮垮,仿佛可以自由流动,无论春生怎样躲避,都能及时填补两人之间的空隙,贴在他的身上。春生坐得很不舒服,极高的情绪跌落下来,看风景都没了兴趣。
祸不单行,旅程过半,班车突然停在一家医院门口,而且一等就是近俩小时。原因是有乘客突发心脏病。这不是一位普通乘客,是免费坐在副驾驶座的老头,司机的岳父。
1978年的夏季,改革开放的号角尚未吹起,大锅饭、铁饭碗是国营企业固定不变的经济模式。车夫之所以吃香,是因为他们有办法免费运载人员物品。在那低收入、物质紧俏的年代,这能节省一大笔开销,司机因此获得的酬谢和回报非常可观。班车副驾驶座是为带徒弟或公务而设,不卖票,实际上主要被司机或领导用于个人目的。
春生不敢下车,一个小时后,他想撒尿。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男孩憋不住,下了车。虽然谨遵哥哥信中教诲,春生没喝什么稀的,紧张焦虑却触动了利尿激素的分泌。他不敢让班车离开视野,想找个室外僻静处随地解决,无奈到处人来人往。后来实在尿急,他顾不了班车,转到门诊楼后的墙角卸下了包袱。
回到门诊楼前,春生惊恐地看到,班车正开出医院大门。
“等等,等等……”春生在班车后面狂追。班车拐上一条直道后加大了油门,飞速远去。男孩绝望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望着消失在远处的班车,春生恐惧到极点。怎么办呀?要是碰到坏人、碰到人贩子,我就完蛋了。农村的大人们经常用这类故事吓唬小孩,防止他们乱跑。不知人贩子会把自己卖到什么地方,再也不能去南昌玩,回不了家,见不到同跃哥,自己仅有的亲人。想到哥哥,春生又有了希望。同跃哥无所不能,如果没有接到我,一定会来找我,拼了命找我。他想起哥哥信中嘱咐,万一丢了怎么办。男孩的眼光在自己身上搜寻,落在裤子上缝的一块白布,上面写有同跃的地址和县中李老师的地址,白布里面还藏了五块钱。春生冷静下来,哥哥来信说,万一走丢了,先去找警察叔叔。春生擦干眼泪,爬起来,往回走。
“嘀嘀、嘀嘀……”急促的喇叭声在身后响起,由远而近。春生回过头,正是他乘坐的班车,喜从天降。
班车在春生附近停下,司机急急跳下车:“小孩子,你是乘这辆班车的吧?”
春生使劲点头。
“我早就在后视镜里看到你,这鬼路,好远都找不到地方掉头。”
司机大概想起了那包大前门香烟,觉得有愧,对春生特别关照。大难过后常有后福,司机让春生换了位子,坐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这位置宽敞舒适,所有风景尽在眼前,与胖女人身边天差地别。小男孩的晦气一扫而光,一路还不时与司机聊天。
最后一段路是从农村向省城南昌的极佳过渡:农田、矮房、楼群、高耸烟囱、滚滚赣江、八一大桥、大厦林立、南昌市区。
班车开进南昌长途汽车站,春生坐不住了,起身四处张望。车停后还没看见哥哥,他又开始着慌。
司机没有急于离开:“你别动,让别人先下车,看见你哥告诉我。”
同跃没有来车站接春生。田靖帮同跃找到一份暑期建筑工地的工作,老板要他先去向塘搬运建筑材料,需要两三天。柳青推迟回家,留下来去车站接春生并照顾他直到同跃返回南昌。
班车误点很常见,但是误点两小时很少有。来接春生的柳青和田靖十分焦急,万一班车出事,那么小的孩子没人照看凶多吉少。柳青后悔没有设法帮春生找个便车,她在地区运输局工作一年多,认识不少司机。
春生的位置太显眼,班车一进站,柳青一眼就猜中了。她向春生挥手,用南城县方言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春生见过柳青的照片,又听到她说家乡话,眼睛一亮,对司机说:“她是叫我的名字。”
司机摇下车窗,招呼柳青过来,听她解释并看了她的学生证后才把春生交给她们。
像五八年的粮食产量,春生也坐上了火箭。早上还在从未离开过的农村泥土上,现在就来到省城。刚刚过完了长途汽车的瘾,接着目睹了南昌的高楼大厦、人群宽道。虽然班车晚点两小时,男孩精神丝毫不减。
“哇!”电车经过广场,春生对着窗外惊叫,“这里怎么这么大呀?”
柳青说:“这时八一广场,南昌市的中心。”
车开得很快,春生的眼睛忙不过来,好在到了红绿灯,车停住。
“咿!那个尖尖的房子上面还有一面大红旗。”春生的身体扭了一百多度,朝后惊呼。
田靖笑道:“那不是房子,是八一南昌起义纪念塔。”
“纪念塔是干嘛用的?”
“纪念我们的英雄啊,知道建军节吗?”
“知道,八一建军节。”
“我们解放军,那时叫红军,就是在南昌八一起义创建的。”
“那红旗怎么不会动啊?”
柳青笑道:“那是石头做的,不是真红旗。”
“石头还能做红旗?”春生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绿灯亮了,车开动,不断加速。
“哟!这栋楼咋那么高呀?看不到顶。”春生倒转脑袋向车窗外看,企图看到楼顶。
“这是江西宾馆,有十来层高。”
在回医学院的公共汽车上,春生一刻也不闲着,冲着窗外惊呼雀跃,多姿多彩的表情不断把柳青和田靖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