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的经验告诉我们,任何激情都是会退却的,最终能决定一切的,只有坚忍不拔的毅力和敢于面对一切的态度。
所以此时此刻,伙房大院旅游团第二十八次哗变了。
“怎么还没跟上来?”
木军头穿着一条灰布裤子,光着膀子,上衣斜斜的绑在大腿上,腰间插着一根大烟袋锅子,过滤嘴上满是黄色的烟油,随着他剧烈的喘息一下一下的戳在他胖乎乎的肚子上,浑身上下没一点军人的气质,怎么看怎么像个土匪。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骂骂咧咧的问道:“马上就要到了,都还在后面磨蹭什么呢?”
福六是伙房掌勺的二厨,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因为当兵前曾在家乡干过跑堂,所以进了军队后就被分配到了伙房,几年历练下来,倒颇有几分大厨的架势,肚子也渐渐圆了起来。
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小心翼翼的说:“军头,他们又哗变了,闹着要回大营呢。”
“他奶奶的!今天都哗变三次了,还有完没完?”木军头气个半死,这倒霉的山路本来就难走,手底下的人还不给他省心,要不是他和刘副官多少还有点交情,那帮兔崽子早就挨鞭子了,这会还敢闹腾。
“这次他们又要干什么?”
福六嘿嘿两声,不断的搓着手心:“第一队嫌路太远了,他们说脚都起泡了,要求发野战靴子。第二队说行军壶里的水都热了,问为什么没有冰镇的新鲜水果供应,就算没有,也该有二十年的二泉酿喝吧。第三队说他们背的行李太重了,想让军头你去前面刘副官那讨个面子,要两匹马来。第四队……”
“得了!一帮王八羔子!”
木军头一把抽出鞭子,气势汹汹的就往后面走,狠凿凿的说:“老子让你们蹦跶!”
一阵鸡飞狗跳哭爹喊娘的哎呦声后,那群痞子终于以十分猥琐的姿势跑了出来,一个个挥舞着膀子叫道:“哎呀,这风景真是太美了,我突然觉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啊!”仔细看去,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有几道鞭痕,显然已经中招。
其实也不能怪伙房大院的厨子们,这两天一直在下雨,刚刚才见到会太阳。南岭大山本就崎岖难走,现在更是跟泥塘一样,指不定哪脚就踩到沼泽里。这样的行军条件,跟厨子们原本设想的公费旅游实在差距太大了,也难怪他们变着法的不配合组织工作。
小舟慢悠悠的跟在后面,作为二十八次部队哗变的发起人,她实在是没有一点畏罪愧疚的模样。木军头恶狠狠的瞪着这个如今最大的刺头,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可就是不敢拿人家怎么样。
没办法啊,这样的行军方式,早就让刘副官他们给远远的甩在后面了,除了这个刺头新兵,这里还有谁认路?
其实宋小舟也不认识路,她只是追踪术比较好,刘云阁为防野战军的人发飙连他一块宰了,带了将近两千多的人马。这么一大拨人经过,想看不出来都难。
刚走了几步,小舟的眉梢突然轻轻的皱了一下,她停住脚步,缓缓的蹲下身子,对着地上一个淡淡的脚印仔细的看了几眼。脚印很浅,上面满是泥水,还有些凌乱的马蹄,应该是好几天之前的了。再仔细看看,这样的脚印很多,显然有很多人在几天前从这里经过。
尽管这一路来屡有发现,但是心里到底还是存着一份侥幸,如今看来,这好日子果真是到头了。小舟垂头丧气的对着树干踢了一脚,在心里暗暗骂道:“就不能等我走了再闹事?丫丫个呸的!”
“小宋,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不舒服吗?”
孟东平背着一个大布袋,探头探脑的走了过来,很有礼貌的关心道:“我这里有散热祛暑的药丸,要不要吃一粒?天气太热,以免中暑,你身子太单薄,平时要注意保养啊。”
作为这件事里唯一的幸存者,孟东平自然也跟着一起来了。因为出身于野战军,宪兵队的人总是挤兑他,他就渐渐的混进了厨子们的阵营里。出手大方加上性格温顺,倒是博得了众厨子们的好感。
小舟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一心向佛却阴差阳错当了兵的家伙,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水雾蒙蒙,三分的怜悯七分的同情。脑袋转了几个圈后,她一把握住男子白皙修长的手,饱含深情的说:“对不住了,要委屈你了。”
孟东平不解的望着这个眉清目秀,一看就让人满心好感的小兵,微微皱眉,很关心的问:“你怎么了?”
“你大爷的!敢骂老子是娘娘腔?”
一声厉吼突然响彻树林,众厨子被吓得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进泥水沟里。纷纷转过身来向声音发源处望去,就见宋小舟一个苍鹰博兔,狠狠的将孟东平揍翻在地,随即紧跟一个双龙入海,两只脚使劲的往人家身上踹,一边踹还一边骂道:“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男子气概!”
“哎呦喂!怎么还打起来了?”
众厨子七手八脚的冲过来,这个抱腿那个搂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小舟拉开,可是一个不留神,她又灵巧的窜了出去,抓住孟东平的胳膊就上嘴开咬。可怜的孟少爷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疼的哇哇直叫,厨子们也惊了,心道这小子脾气也太大了,这是什么深仇大恨下手竟然这么狠,都上嘴开咬了?使出了吃奶的劲,一边拉还一边劝道:“别打别打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打架多伤和气。就算要打也别这么仓促啊,给大家个时间下个注投个彩头呀。”
木军头彻底抓狂了,蹲在地上一绺一绺的往下揪头发,在心底痛哭道:“刘副官他们估计早就到了营地了,再这么闹腾下去,自己这顿板子是跑不了了。”
闹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算是消停下来,宋小舟被一群人围住,苦口婆心的规劝。她却还是气愤难平,小胸脯一鼓一鼓的,明显一副老子现在很火大,火气还没消的模样。
她在这边生气,那边却有人更委屈。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孟东平眼圈都红了,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欺负啊?读过书上过学,考过科举进过大狱,仍旧坚信人间自有真善美的孟东平都快哭出来了,瘪着嘴不服气的冲到人群里,指着小舟叫道:“你凭什么欺负人?你太过分了!”
“丫的!叫板是吧?”
小舟霍的一下站起来,挥舞着拳头跃跃欲试。
伙房大院的厨子们连忙上前劝架,还有人回头瞪孟东平,训斥道:“一边呆着去,老实点,找揍是吧?”
好脾气的孟东平气的双手直抖,使劲的瞪着她,心道这帮家伙也太欺负人了。越这么想就越觉得委屈,眼泪含在眼眶里,看起来可怜极了。
“都别闹腾了!赶紧给我赶路,今晚要是赶不到营地,一个个全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木军头气极了,看那表情似乎比孟东平还委屈。拿着一只熄了火的烟袋使劲猛抽,一双眼睛红的像兔子一样,额头青筋暴起,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冲上来咬众人一口。
被领导一骂,众人也就消停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准备继续赶路。癞头小兵吴凯偷偷摸摸的靠过来,这小子猴精一个,再加上一路一直跟小舟走在一起,多少看出点门道,小声问道:“喂!你是不是害怕了,不想去驻军营地?”
小舟拿眼睛横他:“没有的事。”
“那你干嘛欺负孟秀才?”吴凯指着孟东平道:“我全看着了,人家压根就没骂你。”
他看的倒是清楚,不过宋小舟是谁啊,那是个没理也能占三分的主。闻言丝毫没有谎话被人戳破的窘迫,反而一昂脖子说道:“他在心里骂了。”
随即,就大摇大摆的赶路去了。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刘云阁跑在最前面,带着宪兵队的人飞奔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对木军头喊:“快撤!有埋伏!”
木军头一看,顿时反应出不对来,也不管后面追来的是谁,招呼大家就开始撒丫子猛跑。
要么怎么说越是在绝境的时候越是会有奇迹发生,一口气狂奔了两个时辰,平均体重在一百五十斤以上的伙房厨子们愣是没掉队,还一路驰骋在队伍的最前列,像是一群发飙的野猪。夕阳西下,大地铺金,刘副官一张小脸蜡黄,拄着军刀站在一处洼地上,眉头皱的像是南岭山上的梯田。
伙房大院的厨子们心有余悸的看着宪兵队的士兵,只见出发时一个个精神抖擞神采飞扬的战士此刻已经陷入了一片消沉,原本整整一个大队两千人的编制,现在却只剩下不到八百人,折损了一半还有余,由此可见刚刚那场埋伏战是何等的惨烈。而如果伙房的痞子们没一路没事找事的哗变打架,而是规规矩矩的跟着刘副官进了驻军大营,那么此时此刻,他们当中又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队伍里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大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并没有造访他们,因为更大的危机还在后面,这片陌生的林子里,每一棵树后都有可能隐藏着看不见的敌人,那些可怕的爪子,甚至已经拽住了他们的脚。整个野战军驻军大营都已被人占领,那就说明敌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南蛮流寇,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动乱,规模有多大,众人目前还不知道。他们只能在心里祈祷,希望这一次能福大命大,逃出生天。
只是,希望有多大,谁也不敢确定。
小舟靠在树干上,拿着一把匕首,也没有刀鞘,锋利的刀锋却像是灵巧的舞者,在她的指间舞动着。她仍旧是那副对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眼睛里含着笑意,看起来却还是冷冰冰的,嘴里低低的打着口哨,笑吟吟的望着这一只走投无路的队伍,像是看戏一般欣赏着每个人不同的惊惧哀怒。
吴凯拽着不太情愿的孟东平,缓缓走到她的身边,拿手肘撞了小舟一下,小声的问:“怎么办?”
小舟一笑,眯着眼睛看着天边鲜红若血的流云,淡淡的说:“听天由命呗。”
“说实话,你早就知道要出事对不对?”吴凯伏在她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那你为啥事先不跟姓刘的说?”
“别乱说话。”
小舟慵懒的转过头来,目光从吴凯的脸上转到孟东平的脸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义务通知他,我又不是他老子。”
吴凯忙不迭的说道:“你不是他老子,你是我老子还不成嘛。小宋,一定要照应我啊,我可还没活够呢。”
小舟嘿嘿一笑,哥俩好的拍着吴凯的肩:“好儿子,放心吧。”
“刘副官!敌人追上来了!”
一名斥候兵突然狂奔而来,大声叫道:“一共分三拨,最近的一拨有一千多人,已经到了邱马岭了。”
刘副官闻言面色大变,伙房的厨子们却放下心来。
才一千多人,和自己这边也差不多,就算打不赢,跑还是跑的掉的。
“副官,是打还是撤?”
刘副官默想了片刻,突然一咬牙,恶狠狠的道:“打!”
“对!干他娘的!”
宪兵队众人闻言一个个面如土色,反而伙房大院士气高燃欢呼雀跃,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的摩拳擦掌。好在木军头还不算是个糊涂人,见宪兵队战士们表情不对,就小声的问道:“刘副官,对方是什么人啊?是山里的南蛮子造反了吗?”
“是啊刘副官,究竟是哪个狗娘养的这么大胆,连帝国军队都敢动?”
看着这群打仗不咋地逃跑却天下第一的家伙,刘副官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冷冷说道:“是南海的黑蛮人。”
“砰!”
话音刚落,不知道是谁脚下一软,一个跟头瘫在了地上。
杀气冲天的厨子们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木军头握住险些掉在地上的烟袋,哆嗦了半天,才磕磕巴巴的说道:“妈……妈了个……巴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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