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从来没听过甘州这个地方,因此没法回应兄妹两的期望。两人显得很落寞。裴怜让他们仔细说了来龙去脉。他们的父亲在玉门关一役中阵亡,母亲带着兄妹两会娘家,饿死在流民队伍中。兄妹两卖身给人牙子,才保住了命。
裴怜叹了一口气,小小年纪就遭此不幸,很可怜。她将让小厮带二人去用饭和沐浴,自己寻思着给两个小人儿添置些衣裳。她回屋子里取钱,却看见案几上放着个锦袋,沉甸甸的,打开来看,里面有不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拿来的。
思来想去,裴怜觉得还应该去道个谢。
曲言屋子里传来闷闷的话语声,似乎在议事。她刚要走开,门打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其中包括慕枫。裴怜笑盈盈地看着他,对他做了个口型“阿兄”,立即被飞了个眼刀。
裴怜进屋去,曲言依然坐在案几前,用手撑着头,闭着眼睛,似乎有些疲惫。
裴怜跪坐在一旁,曲言睁开眼,打量了她一阵,“这次又想买谁?”
裴怜摇摇头,拿着锦袋晃了晃,说,“谢谢啊。”
曲言笑了笑,“真要谢就让我抱一抱,否则就不必了。”
裴怜已经熟悉他说话的风格,也不跟他议论,“对了,有件事你给出出主意。两兄妹兄长叫石斛,妹妹叫石榴,一个药材一个瓜果,小孩子随便取的。我琢磨着取名还是大事,你书读的多,瞧瞧能不能给他们换个名字?”
曲言闲闲地说,“你知道求我办事是有条件的。”
裴怜把钱袋推到他面前,“一千钱买两个名字,公子是生意人,该知道这笔生意很划算吧。”
曲言把手垫在下巴下面,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既然跟我谈生意,那我们在商言商。裴小姐昨日欠我八千钱,今日换一千钱,如此尚欠七千钱。欠着钱还想继续跟我买东西,得拿出十足的诚意才行啊。”
就知道玉和尚的事情没这么好过,裴怜眼睛能喷出火来。
“裴小姐,我对自己的女人是很宽容,但对生意场上的朋友,分毫必究。所以,不要跟我谈生意,生意不好做。”说罢,曲言眨眨眼。
“我服了!”裴怜气冲冲地走了,回了房间。曲言伸了个懒腰,虽然裴怜很不乖,但像逗小动物一般逗逗她也很开心啊。“阿枫,去把那两兄妹带过来。”曲言说道。
裴怜回了屋,抓起执笔不断地想名字。因为裴怜是从医术识字的,所以她把《正饮总集》默了一边,然后从里面挑字。
傍晚,面色崩溃的裴怜在院子里找到两兄妹。“我琢磨了几个名字,你们看看喜不喜欢?”
“咦?”石斛说,“公子才给我们改过名字,又要改吗?”
裴怜彻底崩溃了,根本玩不过曲言。这厮明面上一套,暗地里一套,真能把人整死。裴怜对着曲言的房门大骂,“曲言你个乌龟大王八。”房门突然打开了,曲言突然从里面慢悠悠地出来,笑盈盈地看着裴怜骂人,真是太可爱了。“怜儿如不解气,何不上来揍我?”
裴怜被彻底激怒了,她点地飞身上楼,一掌劈下去。看曲言还是笑盈盈的,不躲也不闪,裴怜慌忙扯了力道,一个踉跄往前扑去。
曲言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摸着她的脸,嘴唇贴在她的唇上。
楼下的两小孩瞪着大大的眼睛,看呆了。曲言余光看到他们张得合不拢的嘴,手上用力,带着裴怜的腰换了个方向,背对着两个小孩。
又被轻薄了,裴怜彻底疯了,她“啊”地大叫一声,眼前突然一阵血红。
曲言突然意识到自己玩过了,慕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拉着曲言往后退。“怜儿”。
所有声音消失了,裴怜低头,看见楼底下有两个小孩,满脸惊讶地看着她。
镜中少女默念着什么,裴怜跟着她念,“因不断,果不灭。因不断,果不灭。”画面快速地闪过,茫茫雪原中,散布着尸体,有人跪在她面前狂笑,她抽出剑对他狠狠砍去,鲜血溅了她一身,染红了她的手。她高高地举起手,兄妹两在颤抖,他们很害怕。对,这就对了。
突然有人在身后制住她的双手,把她紧紧抱着,“怜儿,醒醒,怜儿!”
镜中少女突然睁开眼睛,“阿浔。”裴怜倏然清醒。
她在做什么。男孩紧紧地把女孩抱在怀里,害怕地看着她。刚才的那一刻,她竟然想杀他们。她颤抖着看自己的双手,然后看像两兄妹,她不可思议,也很愧疚,最后急的眼泪流了下来,“对……对不起。”
“阿枫,把他们带走。”阿枫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离开庭院。
“没事了。”曲言轻叹一声,把她转过来,拥在怀里。
裴怜大哭,“我做了什么,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差点杀了他们。”
曲言轻抚着她的背,温柔地安抚她。幸而他制止的快,要是裴怜那一掌打下去,指不定现在要哭死过去。裴怜的怪病他算是瞧出些端倪了,受刺激就犯病,来得快去的也快,来的时候杀人不眨眼,去过后能把自己后悔死,够折磨人的。“没事了,等我们到了京城,我着人去把你师父请过来,让他好好瞧瞧。你师父是神医,这事难不住他。”
提起裴子谦,裴怜哭的更伤心了,“我没脸见我师父,之前把他打成重伤,现在又差点杀了小孩,他老人家定不认我这个徒弟了。”
要是别人没准这样,对于裴子谦、曲言有十足的把握,这老头这辈子就死心塌地地认这个徒弟,跟他死心塌地认这媳妇儿似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师父还能做看你去杀人放火不成?于大义于小节他都有理由把你治好,放心吧啊。”
天色渐渐暗下去,院子里起了风,带着早开的桂花香萦绕着二人。裴怜之前哭的稀里哗啦的能把曲言的心都哭碎了。之前他对她有误会,不知道她的身子受了那么多折磨,就已然很自责,现在身子好了,精神上还受折磨,让他如何不心疼。裴怜哭了又半个时辰才渐渐消停,曲言就一直抱着她,吻她的秀发,安慰着她。最后两人分开,曲言的衣襟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湿了一大片。裴怜有些不好意思,他却不甚在意,继续陪着裴怜去找那两小孩谈心。
石家兄妹战战兢兢地在她面前坐着,这让裴怜很受挫。曲言坐在她身旁,推推她的肩膀,给她打气。裴怜这才支支吾吾的开始说,“把你们吓到了真是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们。我之前吃错药了,脑子有时不清醒。不是经常,只是偶尔,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只是不清醒的时候就六亲不认。以后要是见到我这样,你们赶紧跑,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要是你们还害怕,我再给你们找个人家,找个好人家,你们看成不?”
曲言听完心里发笑,这小狗有时候憨厚得紧,对两小孩说话跟同大人认错似的,可爱死了。
裴怜言之切切,石家兄妹很快放松下来。妹妹慢慢地走过来,把手放在裴怜手上,“小姐不会伤害我和哥哥的对吧?”
裴怜握着柔软的小手,眼泪滑了下来,她点点头。哥哥也走过来,握住裴怜另一只手,“小姐于我们兄妹有恩,我们不走。”裴怜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时笑时哭。曲言抚着她的背,露出一丝苦笑。如果没有出那样的事情,他和裴怜的孩子也差不多这么大了吧,她这么善良,一定极爱他们的孩子。
曲言告诉裴怜,他们石家兄妹取名石淋和石漓,但没有告诉她,淋漓是他成亲时准备给他们孩子的名字。
夜晚,曲言陪着裴怜,直到她睡着才离去。她睡之前一再警告他不许亲她,他答应了、但还是亲了她。他的小狗很容易相信人,这点不好,但相信他、又变成一件极好的事。
曲言回到房里,慕枫回禀了石淋在甘州的事,石家兄妹确实见过裴怜,她今天嘴里念念叨叨的话兴许也跟他们有关。“分别派人去甘州和凉州大营,打探一下当年的事。”
“是。”
裴怜极喜欢石家兄妹,一旦这么想了就要给他们最好的。她问石淋以后想做什么,石淋说想当大侠,保护妹妹不受欺负。裴怜拍手称赞,立即给他找了位师父。拜师的过程很简单,她拉着石淋,让他跪在慕枫跟前,“给你师父磕头。”石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喊了声“师父”。一气呵成,连慕枫都没反应过来。
裴怜笑嘻嘻地说,“看你老大不小了,给你找个后人。”
慕枫的额角跳了跳,他与裴怜年龄相当,能老到哪里去。不过,他一向拒绝不了裴怜的,所以这个徒弟就糊里糊涂地收下了。
裴怜又问石漓想学什么。石漓说想学做饭烧菜。裴怜立刻答应了,拉着石漓进了驿馆的厨房,五百钱扔给大厨,让他教几招。大厨自是非常愿意,当个厨子一个月也就几十钱,五百钱是多大的诱惑啊,于是石漓也找到了落脚地儿。
这下到裴怜闲着了。她琢磨了一下,石淋算是找个了免费师父,石漓以后要想学点女红什么的,还得请师父,还得花钱,因此,她这当主人又当娘的还得赶紧赚钱。如此觉悟后,裴怜突然回忆起她过去的梦想,拿着郎中旗四处为人瞧病,现在不就有个顶好的机会吗?
裴怜上街去裁了一块粗布,在上面写着悬壶济世,又截了杆竹子串上,行头这就有了。到院子里瞟了一眼,慕枫这会儿正帮曲言办差,没空搭理石淋,于是她拉着石淋当个小药童,开心地出门去了。
在街坊里转了一圈,招来路人怪异的目光,怎的一个小娘子出来糊口,莫不是脑子不清楚。石淋小孩子家面皮薄,被人指了半天,终于绷不住,“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
裴怜停在路边思索了一阵,这跟此前想象的确实不一样。这事她和二晖在村子里也干过,偶有医患来问询,不似这番冷清。如此说来,郎中似乎不适宜在城里行医。城里多有医馆,城里人有固定的去处,不需要找漂泊不定的江湖郎中。但村子里没有大夫,郎中才有容身之所。想到这里,裴怜捡了一颗石子,砸向一旁的桂花树,一个瘦子“哎哟”一声跳下来。
“去跟你们家家主说,我出城一趟,天黑前回来。”
瘦子突然如临大敌,这位贵人的重要性,他可是知根知底的,现在玉门的人指不定还在哪里晃悠,真要出个三长两短,他这条命也就交代了。
裴怜也不管他复杂的表情,拉着石淋往城北走。
瘦子咬咬牙,吹了个尖哨,一时四处哨声回应,城里的鸟雀纷纷飞散开来,百姓都好奇地跑到街上来看热闹。裴怜白了一眼瘦子,什么事弄得大惊小怪的。
一盏茶后,慕枫成功地在北门截住了裴怜。慕枫冷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人,裴怜是不怕,没见识过的石淋已经吓得跪倒在地上。
裴怜提着他的领子让他站起来,他刚直起腿,慕枫冷冷地说,”我让你在院子里扎马步,你怎么跑出来了,去,回院子里站着,今晚不用睡了。“
石淋也很为难,要听小姐的也要听师父的,两人的意见貌似不是太统一,到底要听谁的。
慕枫又说,“再不去,明晚也不要睡了。”
石淋打了个踉跄,拜别了裴怜,匆匆往驿馆跑去。
这师父是裴怜让拜的,这回倒让自己吃了哑巴亏。她“哼”了一声,拿着旗子继续走。慕枫拉住她,弯下身就把她抗在肩膀上。被扛的滋味记忆犹新,裴怜赶紧求饶。
可在慕枫的眼里,这人就是个大顽固,不吃点苦头不知错,于是他无视裴怜的求饶,用实际行动让裴怜悔青了肠子。
石淋回到驿馆时发现,小姐和师父居然先他一步回来了。他乖乖地在院子里站着,看师父押着小姐进了家主的屋子。
曲言坐在案几前,抬头瞄了一眼裴怜吃瘪的样子,当下就明白了慕枫用了特殊手段把她弄回来。她吃过亏了,他也不想再训她。他用笔杆子敲了敲案几,“过来坐。”
裴怜盘腿坐下,心里仍然闷闷的。她明白曲言的担忧,但城门也不让出就太夸张了吧。
曲言故意把她晾在一边,让她消消气。她就是个孩子心气,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晾上一会再聊要容易些。
曲言写完最后一个字,唤人进来传信,才开始料理裴怜。
他把笔墨挪开,沏了一壶茶。旁边的红泥炉一直烧的泉水,茶汤随着袅袅烟雾冒着淡淡香气。他给裴怜沏了一杯,“这是一线香,喜欢吗?”
裴怜尝了一口,入口甘苦,随后香气盈腔,有些妙。她点点头。
曲言又给她倒了一杯,“刚才听到哨声,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裴怜闷闷地说,“是你的手下太紧张了。”
曲言嗅了嗅香气,淡淡地说,“他们紧张是应该的,他们可是签了生死契的,如果你出了三长两短,他们只能拿命来赔。”
裴怜抬眼看曲言的眼角,慢慢蹙起眉头。
曲言看她纠结的眉头,笑着用手指顺了顺,“又在心里编排我什么了?”
裴怜拨开他的手指,“你一个生意人,怎么总是打打杀杀的,说的比江湖上的还轻巧。”
曲言坐直了身子,伸手帮她整整头发,“那要看你做什么生意了。如果是小买卖,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跟邻里相安无事就好。如果做的大买卖,把手伸到人家的地盘上,别人寻思着怎么砍断你的手,你没有丁点势力敢这么做吗?”
曲言的广袖顺势滑下来,露出他修长的手,淡淡的龙涎香从衣襟传来,这活色生香的画面让裴怜有些心猿意马。撇去曲言的性格,世上少有女子能抵抗他的魅力,裴怜自然也是一样的。
“好了。”曲言弄完,顺势在她的脑袋上吻了一下,像打烙印似得。裴怜这会心里更乱了。这人三天两头动手动脚的,谁受得了啊。
他凑在跟前温柔地说,“明日我们就动身北上,你且忍过今日。”
嗯?裴怜晕晕乎乎地说,“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他凑到她耳边说,“大抵好了了,怜儿要是不放心,可以亲自查验一下。”
裴怜的小心脏已经快受不了,忽的一下站起来跑出屋子。
曲言撑着下巴看她狼狈的身影,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