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曲言的伤势,一行人只能在襄州暂留。
裴怜闲来无事,就四处逛逛。裴怜过去的黑历史太多,曲言对她极不放心,去哪儿都让人跟着,隔三差五还派人来确认人在不在。裴怜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心理很不是滋味。曲言和常娘子的故事定然不像他说的那样简单,否则她何以辜负这样的好郎儿,而对两个王八死去活来。
裴怜磕着瓜子儿,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崔莺莺的故事。这出戏裴怜不知看了多少次,每次看还依然伤感。一个女子短暂的一生能有几次爱,爱错一次,青春年华也就蹉跎了。身旁的妇人已经哭得不成人样,手里的手帕已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裴怜拿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她犹豫了一阵,裴怜说,“干净的”,妇人这才接过去使。
曲终人散,裴怜见那妇人久久未去,不由得上去攀谈。崔莺莺的戏是感人,但哭成她那样的还真是少见。妇人说让她落泪的不是戏本身,而是那演张生的戏子。
裴怜有些讶异,“莫非夫人和他有过一段情。”
妇人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戏子名叫刘平。她和刘平本是青梅竹马,刘平的大伯是朝廷重臣,本是极好的一桩姻缘。谁料他大伯前几年犯了事,全家受牵连,家道中落,刘平只得入戏班赚钱维持生计。妇人家中不满刘平的身份,最后将她远嫁梁州,从此有情人天各一方。此番回家省亲,才得以偷偷来见上一见。
妇人说完,眼泪又把裴怜的手帕浸透了,裴怜左看看右看看,看见了一路跟着她的百里涯。她问百里涯的手帕,百里涯扭扭捏捏地掏出一方素帕,裴怜嗅了嗅味道还行,递给妇人让她继续擦。
“你想见他吗?”裴怜问。
妇人娇羞地点点头,“可是,我一个妇人,孤身到戏班去,太招眼了。说不定还没见上,就被家人逮住了。”
裴怜终于找到了一件让她兴奋的事,她的眼角飞扬,“我帮你呀。”
裴怜带着妇人到附近茶馆要了个雅间,然后拜托百里涯去把刘平带过来。
百里涯拒绝了,说不能擅离职守。妇人听到为难,说不如就此作罢。裴怜想了想,说,“那你让屋顶上面那个去?”百里涯尴尬地说那位是传信的,不能走。
“那不然让外头桂花树上的那个去?”百里涯犹豫了一下,终于出去吩咐了。
妇人干笑了两声,奉承道,“娘子的下人还真多啊,定是名门之后吧。”
裴怜也干笑了两声,她不得不承认,有人使唤的感觉真好。
人很快请来了。不过听来人的哭喊声,定是动了粗。刘平一路咿咿呀呀跟唱戏似的,直到进了雅间见到妇人才骤然停止,“蝶儿!”
“平郎!”两人泪眼相望,俨然是话本子里的戏码。裴怜讪讪地退出门去。
门外站着一壮一瘦两人,壮的是百里涯,瘦的想来是刚才去抓人的那个。
“壮士做事真是高效啊。”裴怜拱手说道。
瘦子哈腰说,“哪里,哪里。”
裴怜斜眼,“你该不会招呼都不打就把人拎过来吧?”
瘦子见她脸色不妙,忙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戏子说话文绉绉的,之乎者也的特啰嗦,俺是个粗人一句也听不懂,就直接给拎过来了。”
这性格倒是裴怜喜欢,她拱手赞道,“壮士真乃真性情也。”
瘦子的脸红了红,飞身下了阁楼,又躲到桂花树上了。
瘦子说刘平说话很啰嗦,裴怜却觉得很快,不一会,两人喜气洋洋地掀帘而出,告诉裴怜,他们决定私奔!
私奔!裴怜自己独奔过,但两人抛弃家庭抛弃世俗摈弃偏见地私奔该是多么刺激的事。
裴怜果断地表示支持。只是,二人也表达了担忧,因为两人都没钱。
裴怜摸摸下巴,让他们等一下,自己转到街上去了。
裴怜来到当铺前,从兜里拿出玉和尚。它一直带在身边。她摸摸他的脸,他还是笑得这么憨厚。裴怜对他说,“你要去做有意义的事了,佛祖会开心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进了当铺。
“姑娘,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百里涯突然出现在身旁。裴怜这才想起来,当时是百里涯故意输给她的。说起来有一个做坏事被人抓包的感觉。
裴怜挥挥手,让他滚一边去。
店家拿起玉和尚仔细端详,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略带兴奋地问,“姑娘给开个价吧?”
裴怜摸摸鼻子,腼腆的说,“店主您是识货的,您看这给吧?”
店家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十分没底气地开了个价,“八千钱?”
“能当五百两!”裴怜高兴地拍拍手,“那就这么办吧!”
店家喜笑颜开,立马收好了玉和尚,到后边去银子去。
“姑娘,您真确定要这么做?您要是跟家主开口,甭说八千钱,八千钱他也会给你的。”百里涯问道。
舍不得,当然舍不得,裴怜看见店家手里露出半截玉和尚,心里面很难过。少说它也陪伴了她些许日子了,是个什么都得有感情了,何况还是这么个宝物。可是,她跟曲言不清不楚的关系,让她怎么开的了这个口。
呼!她深深地虚了一口气。
店家很快给拿了钱币过来,笑呵呵地送走了裴怜,生怕她变了卦。
裴怜高高兴兴地把八千钱给了二人。两人受宠若惊,连忙跪地道谢。裴怜泰然地接受了他们的跪谢,现在想起玉和尚,她的心可还在滴血。刘平让裴怜留下地址,等以后赚了钱也能还上。
裴怜知道一个小老百姓能赚什么钱,八千钱他们不吃不喝也攒不上,也没再跟他们废话,催促他们赶紧上路。两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裴怜拍了拍衣裙,这下可是真没了。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开心。她踢着石子往回走,经过一道石桥,桥下有一盏坏掉的荷花灯,是乞巧节的时候留下的吧。她没过放过花灯,没有祈祷过什么,但放花灯听起来是件顶美的事情。
刘平和蝶儿那样得而复失的姻缘,无论放多少花灯,也求不到的吧。为什么他们当初就像现在这般坚定。唉……也许,人不到遗憾的时候,就拿不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她突然想起了曲言,他如此眷恋着常娘子,是否也是因为曾经失去过?无论他付诸的感情有几分是因为常娘子,但裴怜确实感受到了他的真心。
每天他总会强行把裴怜留在身边,东扯西聊,有时候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在他的房间里摸东摸西,偶尔也会开一些譬如”你亲我一下就告诉你“的玩笑。这些话刚开始听有些尴尬,但现在裴怜已经有些习惯了。和他一起的时光,变得不再是折磨,而是愉悦的。
想到这里,裴怜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该回去了。
到了驿馆,有护卫说家主有请,裴怜笑着应知道了。正要提步往曲言房间,转念一想,又回房间换了一身衣裳。平日裴怜跟着裴子谦,老头子有意让自己闺女不要太出挑,免得惹了些山贼大王什么的,所以只给他买些粗布交领衣衫。前几日曲言让驿馆的人去置办了几件新衣裳,据说是长安城里的新款式,裴怜嫌太过花哨,一直没穿。裴怜挑了一件粉烟的沙罗襦裙,颜色看起来很可爱。裴怜看胸前露出的肌肤,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又加了一件月白披帛。左看看、右看看,才出门去。
走到曲言房前遇见慕枫。他看着裴怜有些发愣,他的记忆中裴怜很少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即便是成为慕家夫人的常挽云,也穿的极其简朴和素雅。这样的裴怜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像他初见她是一样。裴怜笑着走近,他匆匆错开视线。
裴怜敲了敲门,进了屋内。
曲言已经能起身了,他站在窗前,身上披着一件墨蓝长衫,长发随意地用玉簪卷起,挺拔而潇洒。
裴怜走进几步,问,“你找我啊?”
曲言没有回头,他的声音有一种克制的平静,“你把玉和尚当了?”
“嗯。”裴怜听出曲言有些不高兴,“我……”
“是不是我给的你都不稀罕?”
咦?裴怜讶异,玉和尚是曲言给的?裴怜一直以为是慕枫给的。
“是啊,你又不是她,她稀罕的东西,你又怎么会稀罕。”曲言喃喃地说。
裴怜知道,他说的她是常娘子。原来玉和尚是常娘子喜欢的东西。她紧握着拳,心中有些不快。“家主,东西带回来。”门外有护卫禀报。
裴怜回头看,护卫手里拿着的不是玉和尚是什么。裴怜心生欢喜。
“扔出去。”曲言冷冷地说。
“不要。”裴怜喝道。
“家主……”护卫有些为难。
曲言冷笑,既不在意,还假装什么愤怒。他一字一顿地说,“扔出去。”
护卫咬咬牙,手臂一挥,玉和尚在空中跑出一道碧绿的弧线。
“不要!”裴怜双脚点地,人已经扑了出去。
没有人想到裴怜会跳下二层小楼,慕枫最先反应过来,单手撑着护栏,俯身直下接住裴怜,两人一起摔在院子里的草坪上。
曲言听到“砰”的一声,心里突然跳露了一拍。“怜儿……”他踉跄着走出去,护卫赶紧上前将他扶稳。他又做了傻事,只要遇上这个女子,他就会丧失理智。
他惊慌地走到阳台,草坪上躺着一黑一粉两道人影。
“叫大夫,还愣着干什么!”曲言呵斥道。护卫匆忙跑出驿馆。
裴怜皱着眉头,首先动了动,她回过神来,有人不断地叫她。她的脑海闪过一些片段。
昏暗的佛堂里,少年苍白的脸,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有些害羞,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药圣手”座下大弟子,常挽云。
“云儿,最后的时光不想太寂寞,你留下来做我的家人吧。”
怀州十五月夜下,他站在长街的尽头轻声说,“我来带你回家。”
红烛前,她分开两半玉璧,开心地说,“送给你。”
裴怜摸着头,她的手上有什么。她打开手,通体碧绿的玉和尚,“现在不能给你。等你嫁给我,他永远是你的。”
她的脑袋嗡嗡直想,有人捧着她的脸,唤她的名字。她记得这张脸,还有他身上的味道,叫龙涎香。
她被人抱起来,有人喊“家主,您的伤口。”
他抱着她一直走,最后躺在柔软的榻上,他一直叫她的名字。
她有看到了镜中的少女,她还是静静的坐着。裴怜走过去,坐在她跟前,“我记得你。”
少女点点头,把手放在镜子上,她的手伸过去,正好重合,有一阵暖意透过来,裴怜第一次听见少女清脆的声音,她说,“阿浔。”她跟着她念,阿浔。
一阵强光刺穿镜子,裴怜终于清醒过来。眼前是曲言呆滞的脸,他的唇颤了颤,“你刚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