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那边,曲言解释说女娃之间的争执便敷衍过去了。裴怜愤愤地瞪了张娘子一眼,她哇的一声又哭过去。曲言讪笑,再次赔礼道歉,赶紧领着裴怜回了院子。
裴怜足下点地上了屋顶,茅草房的屋顶还很湿,她只能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曲言。天色已黑,又没有月亮,他们只能就着屋子里的油灯看见彼此的轮廓。
曲言叹了一口气,他身无武功,最怕她这样,他劝道,“下来吧,黑灯瞎火地,别摔了。”
裴怜“哼”了一声,“你这个只会说好话的衣冠禽兽。”
曲言轻笑了一声,耐心地周旋,“我做了什么事让你骂的这么难听?”
“你一边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夫人多好多好,一边又四处跟女子暧昧,我瞧不起你这样的人。”
曲言悠悠地反驳,“瞧不起我还做鱼给我吃?”
裴怜回嘴,“那是可怜你一晚没吃东西。”
曲言偷偷捂嘴笑了笑,然后小声说,“好啦,你是心中有大爱的,别跟我这种卑劣小人斤斤计较成不?明面上我至少还是你的雇主,给我个面子好吗?”
裴怜扭了扭身子,终于还是下了屋顶。她用手臂比出了一个距离,说,“以后我们要保持这个距离,你不许再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好。”曲言爽快地答应了,率先进了屋。
裴怜侧卧在软榻上,一夜无眠,房间的那头传来曲言轻柔的鼻息。这厮倒是睡得畅快。
外面有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还有一道闪电划过,随即天雷滚滚来来。裴怜缩成一团,用被子紧紧捂住脑袋。
“怜儿。”耳畔响起曲言迷迷糊糊的声音。
裴怜把脑袋伸出被子,曲言正捧着油灯站在塌前。他的中衣微乱,露出胸前的肌肤。
他揉了揉眼睛,说,“你别害怕,我在这儿。”
裴怜闷闷地说,“谁害怕了。”
曲言看着裴怜睡得红扑扑的脸,温柔地说,“嗯,是我害怕,你陪着我。”
裴怜一下吃瘪了,“你坐远点,不要离我太近。”
曲言放下油灯坐在裴怜脚边上,“这样可好?”
突然一个惊雷响起,曲言“啊”的一声,怯生生地缩在角落。本来要大叫的裴怜这回反而愣住了。她被曲言的表情惹得哈哈大笑。曲言也慢慢坐直了身子,看着她一起笑。
裴怜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再次端详眼前人,倒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哨,不像雷声。裴怜侧耳细听,曲言猛的收起了笑意,吹灭油灯,催促裴怜赶紧起身。
“怎么了?”裴怜边穿衣裳边问。那边曲言已经从包袱里抽出一个小袋子别在腰间,一把拉起裴怜出门去。
一支长箭破风而来,裴怜用力拉回曲言,惊险躲过。两人对望了一眼,一致回到屋子里。
裴怜挥舞长剑,三两下凿开屋后的窗子,慢慢地爬出去。确认没有危险后,回身把曲言接出来。两人刚离开没几步,茅草房“轰”地一声燃起了大火,村民们都尖叫着起来灭火。
两人隐入村里旁的树林,躲入灌木丛中。
雨还在下,两人被淋得一身狼狈,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怜儿。”曲言四处摸着裴怜的手指,紧紧扣入自己的手指,“你千万不要松开我知道吗?”裴怜不解。曲言晃了晃她的手,又问了一次,”知道吗?“裴怜应了声是。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继续走,来,站起来。”裴怜跟着曲言走,她有一种错觉,她并不是曲言的护卫,曲言才是他的护卫。他踉跄着走在前面,好几次都几乎滑倒,却一次也没有放开过手。
他这般紧张倒让裴怜有些慌张,“我们这是去哪儿?”
曲言一个劲地往前走,“你不要担心,我会……。”裴怜突然脚下一滑,连带着曲言一起摔到泥水里。“咔擦”一声,好像谁的骨头扭了一下。
裴怜擦了擦满脸的泥水,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脚,不是她的。
她摸索着曲言,才发现他垫在自己身后。“你是不是受伤了?”她沿着他的手一节一节往上摸,终于在肩膀处摸到了凸起。曲言倒抽一口冷气,紧紧握住裴怜的手。
裴怜拍拍他的手,“你忍一忍。”然后捏了捏旁边的骨头。检查一番,她呼了一口气,幸而只是脱臼。她从腰带里抽出手帕,塞到曲言的嘴巴里。“我要帮你正骨,你忍一忍。”
裴怜扶起他的身子,数着”一、二、三“,咔擦一声,骨头归位。她擦了擦满脸的雨和汗,从衣裙撕了一角,在曲言的胳膊简单绑了个三角,把手固定住。
”啊,好了。“曲言发出”呜呜“的声音,裴怜这才想起把手帕抽出来。他还在喘着气,一定很疼。裴怜用衣袖帮他擦了擦脸,他用一只手一把握住,放在胸口。裴怜慢慢拍着他,让他安心。
“现在怎么办?”待他呼吸舒畅,裴怜问。
曲言摸索了一阵,将一个锦囊塞到裴怜手里。“里面有火药,拉开引子能放出信号,我的人会赶过来。”
裴怜拿出火药筒,犹豫了一阵,“可是,那不是把敌人也引过来了吗?”
曲言笑了笑,说,“你怕了?”
裴怜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曲言的手掌顺着裴怜的手臂抚上她的脸,温声说,“你的轻功很好,如果打不过就跑吧。我自有办法脱困。”
听罢,裴怜的嘴唇颤了颤,“你刚才还叫我不要走的,你是骗子!”
曲言捏了捏她的脸,“刚才不是还骂我衣冠禽兽吗,尽会骂人。快,别耽误时间了,以后再让你骂个够。”
裴怜抽了抽鼻子,摸到火药的引子,用力一拉,一阵火光冲天夜空,一下被照亮了。那么一瞬间,裴怜看见了曲言的目光,那么近,就在眼前,很亲切。夜空又恢复了黑暗,尖哨声四起,杀气破夜雨而来。他的手稍稍用力,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落在裴怜的唇上。他低声说,“去吧。”
裴怜无端端地心里冒火。
这算什么,轻薄了别人又赶人走。她挥手把曲言推倒在地,曲言发出轻轻的笑声。但裴怜已经来不及琢磨他奇怪的反应。剑气迎面而来,裴怜提剑硬生生地接住,两剑相交发出刺耳的”铿锵“声。
“咦?竟是侗明。”那人惊讶道。裴怜乘势而上,一个健步往前刺中那人。
血腥味蔓延开来,那刺中肉体的触感突然传来一阵兴奋。啊……裴怜觉得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眼前变成一片血红。脑海中的声音又回来了。如果有人点起火把,一定会看见她邪魅的笑容。“杀”,她的身法忽的加快,三两下便听到那人的尖叫声。削铁如泥的宝剑嗜血地颤抖着,如同他的主人一般兴奋。
剑气接二连三地袭来,裴怜在风雨中清晰地捕捉着方向,提气起身,轻盈地闪过夹击。三人惊讶于这鬼影般的身法,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薄翼刺穿。他们听到女子清脆的声音从容地数着,“一、二、三”,他们三人应声倒下。
“这是……”裴怜循声而来,宝剑一挥,那人已然人头落地。
一大波人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他们拿着火把,照亮了树林。裴怜看清了他们的脸。他们穿着清一色的蓝色布衫,手持长剑,和地上躺着的几人穿着相同。她兴奋地持剑起势。对方看见一青衫女子满身血污,如红莲般妖艳。有人看清她的脸庞大声惊呼,“常挽云!”
裴怜心中震了一震,脑海一片混沌,一双眼睛在混沌里慢慢睁开,冷冷地直视她。“不!”她抱头跌倒在泥水中。
“怜儿!”一个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有人将她抱在怀里。
周围的声音乱糟糟的,有人说“报仇”,有人说“妖女”,有人说“杀了她”。
混沌里出现了一面镜子,一位少女端坐其中,她的目光将她定在原地,动惮不得。她的杀念被她全数驱散,只剩下一具无力的空壳。“你是谁?”裴怜不断地诘问她。她不说话,仿佛木偶一般。
“怜儿醒醒!”有人将她紧紧拥着,不停地呼唤她。尖哨声和杀声四起,刀光剑影舞动,周围成了血海。她游离在现实和梦境中,睡不去也醒不来。
刀剑划破人的肉体,有人喊着,“常挽云,我诅咒你下地狱!”
裴怜慢慢爬到镜子前,抚摸那少女的脸庞,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你叫常挽云,对吗?”
少女的眼睛终于有一丝光,一滴泪谁突然滑落她的脸庞,慢慢地在镜子中消失。
裴怜渐渐清醒过来,刀剑声络绎不绝。她推了推身上的躯干。曲言慢慢地撑起身子,抚着她的脸。他的脸沾染了秽物,但遮掩不住他专注的目光。雨水渗入裴怜的脖子,痒痒的,她抹了一把,借助昏暗的火光,才看清那是血。
裴怜抬起手抚摸曲言的背,衣服已经被划破,留下深深浅浅的几道伤痕。她颤抖着看满手的血,还有曲言苍白的面庞。
曲言慢慢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怜儿不要怕,不要怕。”
“曲言,曲言。”裴怜拍了拍曲言的脸,他已经昏过去。
她抱着他的身子,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是他很重,根本起不来。雨越下越大,狠狠地拍打在裴怜的脸上。她抬头看,漆黑的天空犹如一块黑幕,覆盖着树林里垂死挣扎的蝼蚁们。
她无助地哭喊着,声音都沙哑了,“谁来帮帮我,谁来……谁来帮帮我。”
又一声尖哨声穿过树林,裴怜颤抖着握紧手中的剑。有人的脚步声急速靠近,裴怜慌乱挥舞着剑,却被制住了手腕。
“是我。”那人低声说。裴怜看清他的脸,一下大哭起来,她拉住那人的衣袖,“慕枫,慕枫,我抢了你的剑是我不对,你快救救他,你救救他吧。”
慕枫没有说什么,低头将曲言负在背上,“你还能走吗?”他问。
裴怜拎着剑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说没问题。
慕枫点点头,用手指吹了个口哨,四处的哨声此起彼伏地回应起来。
“走!”他一手负着曲言,一手拉着裴怜,沿着山势出了山林。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轰”地一声,山林里燃起了大火,来不及逃离的人被火光点燃,发出凄厉的惨叫。
慕枫拉着裴怜一路狂奔,不让她回头看。裴怜也不敢看,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跑。
前面出现一辆马车,裴怜认出是他们白天乘坐的那辆,只是车夫不见了。
慕枫掀开车底板,拿出一个药箱塞到裴怜手中。裴怜颤抖着打开药箱,看见满箱子的瓶瓶罐罐慌了神。慕枫用力掐了掐她的肩膀,她抬头,眼中尽是无助。他坚定地说,“裴怜,你是大夫,你是大夫,只有你可以救他,知道吗?”
裴怜点点头,用手拍拍脸,喃喃念道,“我是大夫,我是大夫,我是大夫。”
慕枫退出去,驾起马车往前奔。十几匹黑骑从旁边的小道拐出来,护送着马车一路奔袭。
裴怜咬着牙,用力撕开曲言致密的衣裳。血肉一片模糊,微弱的烛光下根本无法辨别伤口。她用棉条擦开血渍,密密地撒上金疮药。曲言的身体抖了抖,发出痛苦的□□声。裴怜怕他咬了舌头,情急之前把手塞进他的嘴里。
果然被狠狠地咬了,裴怜大喊,“疼、疼、疼”,突然手上的力道松了,隐约听见曲言说,“你这个笨蛋。”
裴怜憋屈的抽出手指,一排牙印渗出了血。她活动了一下,赶紧包扎伤口。幸而曲言已有一丝清明,能稍稍配合一下,否则依赖裴怜的那点力道,定搬不动。
“怜儿”,曲言呢喃着挪了挪身子,把头枕在裴怜跪坐的腿上。
“哎……”裴怜四处张望,软榻上有一个软枕。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裴怜无奈地看着眼前人。他不再动作,兴许是睡着了。
裴怜叹了一口气,掀开帘子往外看,黑影如梭,护卫身着黑色斗篷,腰佩磷光宝剑,一个个威风凛凛。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行人到达襄州时,天还未大亮。慕枫将腰牌交与守城,那人匆忙打开城门,放人入城。幸而早市还未开,否则人们定会被这些人浑身的血污和杀气吓到。驿馆的人忙碌起来,端茶送水递毛巾来来回回送个不停,只因为慕枫的腰牌。裴怜好奇地看了一眼那腰牌,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还有一个字,看的不太清楚。待要看第二眼,被慕枫的冷眼生生喝退。裴怜讪讪,“虽然你我早已相识,但毕竟我知你甚少。冒昧问一句,你和曲言是什么关系?”
曲言?慕枫眼角跳了跳,这人又给自己取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说起家主在江湖上的名字,应该不下二十个吧。他轻咳了一声,“待他醒来,你问他便是。既然我冒死救了你们,自然不会害你们。”
“那是、那是。”裴怜赔笑,“还有……”她拎起宝剑,双手奉上,“物归原主。”
慕枫操起剑,用手指弹了弹,声音有些浑浊。裴怜并不知道,宝剑是养出来的。慕枫扔了一句“暴殄天物”,带着宝剑离开。
裴怜抽了抽嘴角。
慕枫给她安排了居所,打开房门,浴桶里冒着热气和花香。裴怜一阵感动,三五下除了衣物跳了进去。头发里和指甲里有厚厚的污垢,仔细问问,有血的味道。虽然很模糊,她记得发生了什么。她杀了人,那种兴奋感让她满足,她想要更多的血和肉体。这就是师父说的走火入魔,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吞噬者她的思想和情感,她甚至因此打伤了师父。她靠在水桶上,用力揉搓这皮肤。她又想起那位镜中少女,今天是她压制了那恶魔,她叫什么来着?好像姓常。“原来我以前姓常啊。”她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