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言笑了笑,“你很紧张?”
裴怜硬撑起底气说,“看你也是个读书人,不懂什么叫礼义廉耻、男女大防吗?”
曲言自顾自地走入屏风后,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裴怜慌忙转过身,“我是读书人、也是个生意人,我给了你银子、你给我办事,天经地义。看你也是个生手,好心提点你几句。出门在外留个心眼儿,别人那么问你、指不定是套你的话,反其道而行之才是正解。“
里面传来水声,裴怜已经无力思考曲言的话了。到底是自己见识少,没遇到过这么厉害的角色。原本在古道村,村上的男子连与她对视都脸红,更何况更衣洗浴。早知道长安民风开化,竟不知道如此豪放。她又不禁想起钱家兄妹,那么害羞的二人要到了那地方不知会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外面的雨声还很大,窗缝挤入几缕风,混杂着泥味儿和花香,有点甜。她抱着手臂靠在窗柩旁,窗外隐约透来的光衬得她面色柔和。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曲言沐浴完,就是看着这幅画面。裴怜回过头,曲言已经穿戴好,静静地站在屏风前看着她,长长的发丝还滴着水。
裴怜指了指,“你的头发,擦擦吧。”曲言低头看,旋而从行囊中抽出一条巾帕,塞到裴怜手里,“我够不着,你帮我擦擦。”说罢,自己在凳子上坐下。曲言总是自带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也许是心里的某个角落在作祟,裴怜竟鬼使神差地把他擦起头发来,她唾弃自己。
曲言的发丝又直又软,质地比许多女人都要好上几成。他应该过着处尊养优的日子。“公子不曾自己擦发?”
曲言点点头,“自小有婢女打理,成亲之后,便由夫人亲为。确实不曾自己料理过。”
裴怜顿了顿手指。似乎没提起一个话题,曲言总会提起他的夫人。拙荆一词已经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像一张密密的网,将眼前的人与四周都隔绝开来。
“怎么了?”
裴怜摇摇头,“我在想,公子和夫人的感情真好。”
“嗯。”他喃喃地说,“我很想念她。”
裴怜的心滞了滞,“既如此依恋,又何苦分别呢?”
他慢慢抬头,看着裴怜,“总有人阻挠我们在一起,待我把障碍清除,就永不分别。”
他的眼神专注和炽热。明明知道看的不是她,她的心还是颤抖了一下,她加快了手中的动作,胡乱擦了擦,逃也似的走出居所。她坐在回廊上,抚了抚心房,里面砰砰直跳。是怎么了,曲言是怎么了。她从未如此,他也很怪。她明知他已有挚爱,却还是忍不住心动。他明明心有所爱,却与身旁的女子暧昧不清。可是他们才刚刚相识啊。想到这里,她更觉得不可思议。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丝毫见外,倒像与她相识多年。但凡他有一丝顾忌,也不至于靠的这么近。还是说,这人本就喜欢沾花惹草、处处留情,她也只不过是他鸳鸯帐上的浅浅一笔罢了。
想到这里,裴怜突然醒悟,此人根本知魅术的衣冠禽兽。一旦沾上了,定会上演话本子里始乱终弃的戏码。
这思索着,二楼居所的门打开,曲言身形袅袅地步下阁楼。裴怜警惕地看着他。他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下次再私自离开,就算你毁约了。”
此后,裴怜可以跟曲言保持距离。此人太危险,裴怜自觉不是她的对手。说不定他哪天把自己吃了,她还得谢谢人家。她虽然不甚矜持,但还是知道女子的贞节很重要。
曲言一个人的时候总在思考,裴怜一旦远离他,他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一整天下来他们没再说话。只是雨势小的时候,曲言撑着伞在荆州城里转了一圈。街上一片狼藉,偶尔有一两个小贩收拾残局,像刚被打劫过一般。曲言撑着油纸伞走在前面,步子很慢,裴怜看见他慢慢步入烟雨中,背影有几分落寞。她叹了一口气,这人还真难懂。
夜晚,曲言主动让出卧房给裴怜沐浴,这倒让她有些意外。而她自打坐在浴桶里就心绪不宁。耳边嗡嗡作响,好像有人在说话。她停下动作,凝神细听,那声音貌似也停止了。待她开始动,好像声音又想起来。她悄悄地起身,穿好衣物,猛地推开门,只见曲言正靠在软榻上看书。
“洗好了?”他头也不抬地说。裴怜应了一声,将四周环顾了一遍,“那扇窗子怎么开着?”
曲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以为然地说,“我怎么知道。”
裴怜往窗外看了看,雨还在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关上窗,狐疑地打量着曲言。曲言合上书卷,也看着她。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跟曲言对视,而曲言却毫不在意。她很快败下阵来,出门去传了小厮来收拾浴桶。再回来时,曲言已经回到卧房的床榻上。她原本想在厅堂将就一夜,曲言唤了小厮将软榻搬入卧房。这样一来,裴怜也只能呆在卧房里了。
二人各怀心事,一屋子安宁,只听到雨声淅沥。
第二日出发时,马车已在门口等候。裴怜打量那车夫,觉得他像鬼魂,来无影去无踪。
“他不会说话。”曲言忽然说。裴怜这才收起探究的目光。
今日裴怜有些紧张,早晨出发时,有北边过来的旅人说郊外并不安宁,说是两伙人正在厮杀。曲言静静的听着,什么也没说,二人还是按照既定的行程上路了。
“你不怕?”裴怜问。
曲言笑了笑,说,“不是有你吗?”
裴怜干笑了一声。
马车来到北郊,老远就闻到一股血腥气。裴怜挑起帘子看,厮杀已然结束,留下几十具尸体。这些人的伤口很利落,对方刀刀致命,应该是高手。曲言也看向窗外,目光中透着一丝寒意。他伸手将裴怜挑起的帘子放下,“别看了,污了眼。”裴怜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什么江湖恩怨,竟遭如此毒手。”
曲言平静地说,“兴许是他们歹毒在前也不一定。”
或许吧。裴怜想,江湖如此险恶,当初师父将她一味困在古道村,兴许是当真为她着想。
马车的车轱辘沾染了血污,一路上都是让人作呕的血腥味,他们最终不得不在一个叫张家村的地方停下来。碰巧今日也无法到达襄州,并索性在此过夜。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是村长家。曲言抛给他几个银子,他利索地把小院子收拾了出来,自己搬到邻居家去住了。对于这点,裴怜不得不佩服。按照她过去的标准,这样的男子绝对属于上上品,只可惜已然婚娶,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
村长家小娘子准备了吃食,裴怜觉得不够丰盛,碰巧看见村长的厨房里还有一条鱼在水缸里游,便打起主意。她麻利地处理了内脏,将鱼插在宝剑上烤了起来。曲言经过厨房门口,好奇地蹲在旁边看。这是裴怜的拿手绝活,她正等着曲言的赞扬,却意外地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剑身,脸色很难看。他说,“怜儿的剑看起来是方宝剑,杀过很多人吧?”
裴怜想了想说,“这剑到我手上还没见过血,应该不碍事吧。”
曲言抽了抽嘴角,欲言又止。
“你不会因为一把剑要错过我的鱼吧?”
曲言摇摇头,“我劝你也别吃,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裴怜不知道他说什么,晚餐上依然上了烤鱼,还热情地邀请村长一家来同享。如裴怜所料,村长一家对烤鱼赞叹不已,溢美之词滔滔不绝。村长家张娘子还虚心地请教了制作方法,裴怜耐心地讲解,不过最后还是提醒,要烤到这个火候,还需多家练习。村长家小娘子连连应是。
一顿下来,曲言没说一句话,只专心嚼着白饭。村长家张娘子怯怯地问,“是否乡下的吃食不合公子口味?”
曲言笑答,“舟车劳顿无甚胃口而已,饭菜已经很可口,娘子无需介怀。”
张娘子娇羞的低下头,“公子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
裴怜瞥了曲言一眼,他似对着娇羞很受用,笑得越发灿烂。这一来一往让裴怜更加断定,曲言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裴怜小小的正义之心被成功触发了,她拉起张娘子往厨房去,说是要手把手地教她烤鱼。
张娘子半分不解、半分不情愿,最后在裴怜的半拖半拽下才离了席。
裴怜捞起一条鱼往地上狠狠地甩去,惊得张娘子跳脚。裴怜看到她惊恐的表情,讪讪笑,“不好意思,我们习武之人比较粗鲁。”
张娘子呼了一口气,蹲在一旁看裴怜去鳞片,“真羡慕你啊,能陪在公子身旁。如果公子需要这样的人,我也能变得一样粗鲁。”
有些话自己说着是一回事,别人说了就不一样了。听着张娘子一口一个“粗鲁”,裴怜心里已然不快。
“女侠能不能去问问公子,身边还缺人不?我手很勤的,顿茶倒水、洗衣做饭、女红剪纸样样都会,不会的都能学,你看成吗?”
迎着她渴望的眼神,裴怜“铿锵”一声扔出宝剑,面无表情地说,“你去杀个人看看。”
张娘子的脸有些扭曲,最后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哎呦,这是怎么了。”村长闻声安抚着自家闺女,曲言走进厨房来。他看了看地上的剑,还有裴怜气哄哄的脸,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说话,蹲在一旁看裴怜折腾那条鱼。明明已经死透了,她操起刀背一直拍打,最后解了气,才剖开肚子。她发起脾气来,腮帮子会嘟起来,嘴唇翘起弯弯的弧度,很可爱。曲言看着入了神,被裴怜突然飞来的一个眼刀把他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裴怜没好气地又重复了一边,“你要不要吃嘛。”
曲言笑笑说,“只要你不串在剑上烤,当然吃。”
裴怜四周打量,寻出门去,最后一手拎着鱼,一手拎着长竹竿回来了。曲言撑着下巴看她熟练地把竹竿削减,把鱼串上去,眼角突然有些泛酸。裴怜将鱼推进火塘,慢慢烤,丝毫没有注意曲言就蹲在她身边。他注视着她,与记忆中的某个人影慢慢重合。火塘映红她小巧的面庞,是他爱的样子,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起点。他坐在地板上,把头慢慢靠在裴怜的肩膀。她颤了颤,他赶紧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逃开,“我睡一会,弄好了叫我。”
她没有推开他,他知道她不会。他闭眼假寐,并没有真的睡着。她瘦了,肩膀有些咯人,但没关系,以后多给她补身子,总能让她补回去。她的气息没有变,紧张起来就会很轻很轻,憋着不敢喘一口大气。他享受这样的状态,她是在乎他的。
没过多久,裴怜耸了耸肩膀,说鱼烤好了。曲言伸了一个懒腰,假惺惺地揉了揉眼睛,瞥了一眼眼前的小娘子。她不敢看向他,侧身把鱼递给他。他道了个谢,接过鱼,一丝一丝地吃起来。
他吃东西很斯文,像猫一样,是很有教养的人。不过,裴怜揉揉肩膀,这个行为有些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