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街角,将军府就在眼前。远远地看见一队府兵拥着一辆马车停下来。上面跳下一个大块头。裴怜眼睛一亮,大声喊道,“二晖!”
二晖听见声音,赶紧跑过来。他看看她的腿,忧心地说,“你的腿又不好了?”
裴怜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没事,小毛病,找你师公看看就好。”
二晖为难地说,“可是师公说不给你治了。”
裴怜听他提到裴子谦,又像马车望去,将军府前,一位灰衣老者负手而立,不是她师父是谁。
她热络的招呼,“师父回来啦?”
裴子谦打量着他们俩,大致猜到了点什么。他吹着胡子说,“孽徒,还不给我跪下!”
裴怜委屈地说到,“等我腿好了再给您跪成不?”
“你还给我耍嘴皮!”
六儿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劝道,““裴老爷子息怒息怒,姑娘的身子骨可经不起您的如来神掌啊。”
裴子谦瞪了裴怜一眼,硬说她把别人带坏了。裴怜给六儿使了个眼色,他很识相地连忙澄清是他自己偷学的。裴子谦被这一来一往地逗乐了,怒气也消了几分。
“姑娘。”巧凤扶着肚子从马车上下来,她的气色好了许多,脸上笑盈盈的,很美。
裴子谦在在厢房里看裴怜的腿,脸色有些凝重。他质问怎么回事,裴怜只能乖乖地回答在雪地里冻的。幸而萧瑞请了裴子谦别处聊,否则指不定要数落她好久。裴子谦摸摸胡须,点点头,“我有事跟你说。”走之前又叮嘱二晖和巧凤,“记得我跟你俩说的,别乱来。”
裴怜好奇地问二晖,“什么事?”
二晖摇摇头。裴怜抽了抽嘴角,她简直怀疑这小子是她的徒弟还是她师父的徒弟。巧凤一边圆场道,“没什么事,裴老爷就是忧心我们拖着你说话,扰了你休息。”
裴怜将信将疑,不过注意力很快被巧凤手里的女红吸引了。裴怜拎起一只秀气的小鞋,打趣道,““还有四个月呢,到生的时候你能备上一箩筐了吧?”
巧云笑道,“闲着无事。等打完这个,给大伙儿每人做上一双鞋,春天穿。”
裴怜双手一合,“哟,二晖,我们有新鞋穿了。”
那边二晖根本无暇顾及。自从他来了,就一直不让六儿进门。他打从心里觉得六儿没照顾好裴怜。六儿欲哭无泪,一旁解释道,“你又不是不懂你师父,犟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来,我能把她怎么办。”
裴怜把玩着小鞋,漫不经心地揶揄,“你是说我自作自受罗?”
六儿急道,“哎哟,姑奶奶欸,您别添乱了。”
巧凤掩着嘴笑。裴怜开心地说,“有你在,我们这个家算是像个样了。师父和二晖两个男人,我算半个男人,女红家务通通不懂,守门的府兵都做的比我们仨好。”
屋子里有说有笑的,裴子谦突然怒气冲冲地进来,搅了气氛。他的手上拿着两张纸,裴怜瞥了一眼,心中大叫不妙。她飞了萧瑞一个眼刀。萧瑞没有看她,神色淡淡的,好像心不在焉。
裴子谦挥了挥两张纸,“你给自己开的什么方子,江湖郎中都不如,我都替你丢人!”
裴怜讪笑,“师父说的忒夸张,您这么损我,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吗?”
裴子谦更怒,“我的招牌要砸也是你砸的。这些药对你的小命犹如虎狼,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太长了!”
裴怜摸摸头,“哪能啊,我还没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呢,我得活着。”
裴子谦呸了一声,喷裴怜一脸口水,“你别把我气死就好了。”
裴怜拿起被角仔细擦了擦脸,“这么多人看着,您能不能斯文点儿?”
他左右打量了一下,好像意识到有些不妥,便念念叨叨地坐在案几旁写药方。
裴怜有些不好意思。她师父就是这样,揪着她的小辫子就当场骂,以前常害她被师兄妹们笑话。裴子谦说的裴怜也都清楚。之前为了照顾萧瑞和医帐,故意放了些猛药,后来热度退下去了,以为就没事儿了。雪地昏迷之后,药成了余毒,差点把自己烧死。这一点,她也是清醒之后才想明白的,所以这些日子里一直喝着排毒的药。但效果不是太好,所以热度一直都在。
裴子谦把药方交给六儿,又挥挥手让二晖过来,“来,师公教你一套针法。”
裴怜委屈道,“您至少找个小人儿让他练练手吧,怎么能让他直接扎我的腿呢?”
裴子谦若无其事地说,“反正你也不要你的腿了,借二晖练练何妨。”说完又热络地跟二晖讲解起来。
裴怜算是把这老头儿得罪了。她自小就是个魔头,老头儿也收拾出经验了,回回都让她自叹不如。裴怜看向萧瑞,他的嘴角有几分笑意。裴怜对这副神情很熟悉,以前在玉门打架的时候,萧瑞就是这样看热闹的。不帮忙也不插手,看两眼就走。裴怜操起枕头就向他砸去。他笑盈盈地长手一伸,稳稳当当地接住。
“嘶,怎么了,脑袋糊涂了,都动粗了,脑袋上也扎两针?”裴子谦煞有介事地问道。
裴怜抱起脑袋躺回去,萧瑞走过去,把枕头垫在她脑袋下,然后凑上去看师父教针法。
三人围着我的腿研究了半天。二晖每次扎针之前都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我扎了。”还没等裴怜回答,裴子谦就催道,“扎个针还婆婆妈妈的,还学不学了。”
“学!”二晖一激动就扎下去了,通常会扎错,疼的她直叫娘。
三番两次下来,她再也受不了了,拉下脸皮给老头儿赔礼认错。老头儿起初也不吃她这一套,几次过后就默默的接受了。虽然还是教二晖,但是都拿过针自己扎。
晚上,师父端了药,独自到裴怜房里。扎过针后,她的腿疼再也没有发作。看到师父在,她是安心的。裴子谦说蛊虫的事情急不得。虫蛊只要没死,蛊虫还会再生的,只是需要时间。一个月时间里,她只能用金针镇住疼痛,让腿慢慢好。
她喝完药,砸吧了两口,还是没砸吧明白。她看向,不知为何,她觉得裴子谦的脸色有几分苍白,她问,“您身体不舒服?”
裴子谦摆摆手,“兴许累了,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裴怜回忆起来,自她受伤之后,裴子谦的身体也越来越差,白胡子和皱纹不知道多了多少,对于一个才过不惑之年的人来说,太反常了些。
裴子谦拉着她的手,认真地问,“丫头你老实跟我说,你跟萧瑞是怎么一回事?他今天跟我说要和你成亲,他逼着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你平日里对他不咸不淡的,怎的相处了几日就变成这样了?”
裴子谦的问题一股脑儿地跑过来,裴怜也不知答哪个好。她结巴道,“我,我也没应他成亲事。就答应了如果他有心,我在落霞山等着他。”
裴子谦敲她的脑袋,“这是什么意思?做人家的外室吗?女子最讲名节,他要跟你在一起,就必须得娶你。你这么糊里糊涂地跟着他,我不应。”
裴怜嘟囔道,“人家都有妻室了,莫不成我要做妾不成?我要这么直剌剌地跟他说成亲了,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裴子谦摸摸胡子,“我也是这个计较。今天我也问了他。他说会给你正妻的位。我琢磨着他回京里会有大动作,我也不想你去碰那趟浑水。所以我没答应他,让他弄清楚自己的事再来提亲。”
裴怜点点头,她师父倒是跟她想到一块去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满腔热情的小姑娘,世俗沾多了,想问题总有些私心。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真不愿意你和萧瑞在一起。他以后必定得回长安,你要呆在落霞山,两人聚少离多,哪还像个夫妻。你若是呆在长安,必定也不能抛头露面,岂不是委屈了自己。”
裴怜扭扭身子,说,“他说了,以后可以请旨就驻兵凉州。”
裴子谦“哼”了一声,“他倒想的美。他走的可是一条不归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要不在京师里争上一争,以后别的兄弟得了道,他这个风头太盛的王爷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到时候别说领兵凉州了,就是到凉州倒夜壶,也没他的份。”
裴怜皱着眉头,嫌弃道,“您至少是个读书人,怎的说话这么粗俗?”
裴子谦斜了她一眼,“还不是被你俩给气的。”
裴怜闷闷地说,“您对瑞哥哥好些不满啊。”
裴子谦叹了一口气,“就会瞎说。这些年来他对我们师徒的照顾、他对你的心思,难道我看不见吗?若是以前,我自然盼着你们好。可是时过境迁了,萧瑞现在绝非你的良佩。你老实跟我说,你是铁了心要跟着他了吗?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裴怜烦恼地缴着被子,哀怨地说,“您这句铁了心是怎么解释的?如果您硬是不许,我也不会横着跟您作对。我是明白您的担心,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不是?我这身子骨本来就是过得一天是一天,哪有那个命去想的长长远远的。我就瞧着跟前。这些日子,我和他又共了几番患难,瞧着别人对我好,为我掏心掏肺的,我对别人尚且做不到无视,况且还是对他?那天他说的也有理,他不是捐香火钱,总要求回报的。我再不向着点他,是不是无情了点?”
裴子谦琢磨着裴怜话里的意思,皱眉道,“你要是想报答人家,以身相许会不会太过了?你直接承认旧情复燃了不就得了。”
裴怜瞪着裴子谦,话说成这样倒显得她太多情了点。她咳了两声,镇定地说,“我觉得现在对他的感觉跟以前不一样,旧情复燃也谈不上。怎么说呢。以前觉得他厉害,对他好奇,喜欢一直跟着他。现在觉得他踏实、有担当、有安全感……”裴怜越说脸越红,最后恼羞成怒,“您没事问这个干嘛?您就给句话,准还是不准?”
裴子谦挥挥手,恼道,“你们这些孩子长大了,自己有主意,我不瞎掺和。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别瞒着我就行。只是有件事我得问问你。”他沉默了一阵,寻思着该怎么说。他抬头,认真地问,“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也可能没这个可能。如果你遇见了阿浔,要怎么跟他解释?”
裴怜既然决定走这一步,就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慕浔未写休书,又未再娶,在正月十七前,她还是他的夫人。她现在做这个决定,可是犯了七出。她苦笑,“阿浔下个月就大婚了,我还能在那之前遇见他吗?等他成婚了,安定下来,以后……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把我忘了吧。还要怎么解释?我跟他说说当年的事情,大家明白了,也就成了路人了。”
裴子谦隐隐担忧。慕浔不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不了解。但他和慕浔他爹慕桐晚是至交,他深知慕家的行事风格,不是这么好打发。他听说慕浔找上门来了也很讶异,这孩子对裴怜的感情比他想想中深太多,他担心慕浔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他昨晚一到王府,就和萧瑞商量了这事,他们一致决定先瞒着裴怜,先看看慕浔有什么行动再说。
“师父?”裴怜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裴子谦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没想到阴差阳错、兜兜转转地,你又回到原地了。”
裴怜想了想,不太明白,“什么阴差阳错、兜兜转转?”
裴子谦看着眼前的孩子,有几分心酸,“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你小的时候爱跟着萧瑞,我知道你们彼此的情谊不一般,但碍着他的身份,要在一起必定是艰辛的。我当时琢磨着,凭常家和慕家的关系,没准能让慕浔认你做个妹子,到时候你以慕家小姐的身份嫁过去,也勉强攀得上。我一手把你送过去,一手撮合萧瑞和阿浔结盟,寻思着先让你们垫垫情谊,以后有什么都好说了。但没想到,事不由人,萧瑞也被逼到那个份儿上,阿浔也存了对你的心思,最后弄出了阴差阳错的结局。”
裴怜缴着手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连师父也看出了他们的差距,她的担忧也不是没缘由的。她闷闷地说,“我现在一无所有,还多了一层尴尬的身份,跟瑞哥哥在一起,怕是更不合适了吧。”
裴子谦蹙眉,他也不知萧瑞要怎么处理这层关系,但这种担忧绝非无缘由的。他的丫头走上这条路,怕是更坎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