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凌晨五点,凌乔已经清醒了,他转头便看见女孩沉静的睡颜,过了许久,凌乔收回视线,轻轻掀开身上的被子,头已经不疼了,他穿好鞋子,走向门口。手握在门把手上时,他回头看了眼那个小床,转身走了出去。
之后的一周,一切似乎和往常一样,但他开始真正地注意她,渐渐多了记挂。
在他的脑海里对她有了足够深刻的印象,她爱扎着马尾,扎的并不高,只是松松地用透明皮筋束着,闲闲地垂在肩头。偶尔她也会有披着头发的时候,往往在她洗澡结束便能看到那黑亮的长发;她走路的时候步子很轻,脚也小,看上去没有他手指长;她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咀嚼的时候可以明显看出左颊轻轻揉动。
最重要的是,她也是一个人。
晒在太阳底下的操场是不能呆人了,夏天的热度开始蔓延,大刺刺地站在天空下面可以脱掉一层皮。凌乔坐在一棵算是茂盛的大树下,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虫子爬来爬去,头上是鼓噪的蝉鸣,一阵一阵,奋力搅动着燥热的空气。
不远处的树下,那些小人儿似乎闹了矛盾,有人不断推搡着。从他这里看过去,整个场面有些混乱。凌乔淡淡地扫了两眼,重新低下头去。有一个娇娇的声音传来,很小声,带着痛楚和不甘。心脏的跳动突然乱了节奏,他再次回头去看,有白色衣摆透过重重缝隙隐隐出现。
他竟就乱了分寸,脚下使力撑了起来,直直往人堆里走去。果然,他挂念的小姑娘被围在中间,脸上被地上的玻璃划开几道伤痕,白裙子也被□□得皱了破了,眼睛里是朦胧的雾气。
火气一下郁结在心头,没有思量,他猛地推开那些围在她身边的人,有几个小男孩没站稳,直接摔倒在地。他走近蹲了下去,双手稳稳地抱起她,然后发狠地撞开了还没完全散开的人圈,径自走向她的房间。
路程不短,他没低头,只感觉她的呼吸轻轻浅浅地落在脖颈处,勾出了阵阵酸楚。
进了房间,他把怀中的小人儿轻轻放在她的小床上,双眸这时才看向她。她的脸上挂着湿润的水珠,浸着伤口,狼狈极了。头发上也粘着几团毛絮,凌乔不由地伸手抓了下来。小小的一团突然开始抽搐起来,伴随着隐忍的哽咽声,一下下撞在他的心处。他任她捏着自己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抱住她。
很小,也很软。
他笨拙地凑过去,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不要哭。”双手虽然僵硬,却还是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脊,慢慢地,一下一下。
她的哭泣渐渐缓和,呼吸在一分一秒中慢慢平稳下来。女孩轻轻推开他,凌乔松开手,然后看向她的眼睛,眼眶红红的,但还是很漂亮,一双婉转的丹凤嵌在脸上,娇柔而不缺纯真。她抿了抿嘴唇,怯怯地望了望他,小声地叫了声“哥哥”,说完吸了吸鼻子。
屋里一时没有动静,红木桌上放着的笔却滑了滑,顺着倾斜的桌面滚落在地。
“你——,你叫什么名字?”
长久的沉默使得问话艰涩而生硬,女孩子的声音又细又软:“陆安时。”
他听完没有发话,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字,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他把自己推到了这里,然而他并没有想好做什么,怎么做,并没有一个适当的角色让他扮演。
气氛渐渐尴尬了起来。
蹭破的手掌开始痒起来,陆安时忍不住想去抓去抠,凌乔伸手便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陆安时突然意识到伤口不能用指甲去抓,容易感染。她抬头看了看他,薄薄的唇瓣微启,绽开了鲜花般的笑容。
凌乔想到了李婶,身上偶尔出现伤口,她都让自己不要动,等她自然好。李婶是唯一对他上心对他好的人,离开凌家对于凌乔来说没有什么关系,而唯一的挂念不过是李婶曾给予的温暖。
“要小心,我先回去了。”凌乔抽回手。
陆安时乖巧地应声,看了眼他,又用没受伤的手帮凌乔拉了拉袖口,凌乔低头,她的手也很小。
陆安时收拾完毕,凌乔起身向门口走,到了门边再次回头看了看,陆安时见他回头,咧嘴笑了笑,很纯粹。
凌乔关上了门。
如此才算熟络起来。
凌乔虽然淡漠,但心思慎密。陆安时平时乖乖巧巧,不会惹事,被欺负纯属那些孩子的恶作剧,或者说是对没有依凭之人的先天性的优越感作祟。她总是一个人,他们也就没有什么顾虑。恶劣倒是算不上,但左右没有善意。
之后凌乔默许陆安时待在自己身边,有时候也会不自觉地去接近她,守着她。他能感觉到那些孩子的眼神,带着试探性的,最终化为无视。
这样就好。
年纪小的坐不住,也不喜欢数字和古文,刘丽给他们安排的大多数是些有意思的课,一半都是些兴趣性的。凌乔对别的无感,除了数学课去听一下,整天再就无事。自从和陆安时真正认识后,也就常常跟着她去上课。
陆安时性子静,也不太亲近旁人,一般就自个儿坐在最后单个的那个座位上,凌乔每次和她上课也就拿过一个凳子坐在旁边。
这一日是陆安时最喜欢的美术课,凌乔也知道,看得出来,她上美术课的时候最是认真。在他眼里,她的画也是不错,至少同龄的孩子很难有这样的天赋,不过因为性子不讨人喜欢,老师没有太多精力管她,也就放任她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角落,不太过问她的情况。
这次要画一幅关于梦想的画。
对于孤儿院的孩子来说,接触的东西太少,梦想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太过抽象的事物,他们的人生也是迷茫的,隔岸观火,朦朦胧胧。
陆安时静默了片刻,拿起铅笔起了大形,凌乔望着窗外的槐树枝,一片叶子在风中起舞,最终承受不住,清脆地从枝干上滑落,缓缓落地,干瘪的身躯落在泥土之上,安静地,没有言语。
等他回神,陆安时已经画了大半,凌乔望过去,是大片的暗色调,暗夜的诡谲扑面而来,当空悬着明亮的玉盘,更衬夜色迷乱。有只棕色的鹿站在突出的陡峭岩石处,双腿修长,脖子仰成完美的弧度直对明月,目光里一片澄澈。
画笔突然从头部松动,陆安时快速接住,防止侵染了整个画纸。这些老师派发的画笔数量有限,陆安时不忍心动用新的一只,也不计较那么多,将右手食指浸在半截塑料瓶中的水里,然后蘸好对应的颜色伸手就去画。
凌乔看着她,手指侵染黑色的颜料,光亮透过窗户打在她的侧面,将温柔的弧度都倾心勾勒打磨,柔软的头发沿着脖颈的线条轻巧地垂落在她胸前。
如同被蛊惑,他伸手抓住了她闲着的左手,陆安时也刚刚抹完最后一道,回头看见他,启开双唇,露出里面漂亮的小牙。
于是,他听见花开的声音。
这几日正值酷暑,而蝉虫作为夏天的附属品也一并甚嚣尘上。院里的孩子都玩疯了,瞅着空子出去玩,刘丽说了好几次也没用。
这天傍晚在操场下的树荫处,陆安时看到那里围着一堆人,她也凑了过去。
几个平时便很淘的男孩围在地上的一个小洞上,最中间的那个小平头手上拿着一个细棍,棍上爬出了一个褐色的蝉虫,蝉虫的身上还裹着一层黄土。
几个男孩高兴地起哄,他们把幼虫抓起来放进了旁边的袋子里。
幼虫是难得的药材,这些孩子被门口的小贩教唆着捉蝉,他们也想着换些零花钱。
陆安时瞧着来了兴致,歪过头看了看他们手上的东西。一个黄褐色的破旧长杆,上头挂了个网兜。
已经成年的蝉虽然没有药用价值,但是可以用来把玩,这个竹竿便是用来捕捉树上的成虫。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捉蝉,仔细地记下了动作。回到屋里,陆安时怂恿着凌乔和她和自己一起去捉蝉。
竹竿是必须要有的,陆安时在整个院子里转了两圈,才在角落里找到被员工丢弃的几个破扫帚,她还寻了几个布头一起抱了回去。
凌乔伸手拿过,他把几个细扫帚用布头缠到一起,但是缠到第二个的时候手指进了东西,凌乔抽回手一看,有刺扎进了手里。
陆安时见状,连忙拉住了他的手,喉咙里哼唧了一声,扁着嘴很是心疼。
“哥,先不做杆子了,我去借针线。”
陆安时跑得很快,她敲了敲管理室的门,刚好是平时脾气最好的管理员开了门。她甜甜地叫了声阿姨,人家也很爽快,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针线盒递给她。
一溜烟跑回去,陆安时将针线盒放到桌子上,从线筒上取下最细的那根针,小心翼翼地去挑凌乔食指指腹的刺,一边动手一边喃喃道:“不疼的,哥哥不要害怕,不疼的。”
她不久前便自动改口叫他哥了,像“哥哥”这样叠音的称呼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
看着她的样子,凌乔的嘴角轻轻翘起,她以前应该也曾像这样被人用针在手上挑刺,那时候她应该也很怕疼,所以才这样安慰自己。而这样被她当小孩子一般哄着,他很是受用。
凌乔的目光一刻不离地看着她低下的小脸,等到刺被挑出也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