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的眼睛斜飞入鬓的长眉,面前的男人该是熟悉的。但是他眉宇间的精神确实不一样了。阳九不确定地看了又看,世界上会有两个如此类似的人吗?
从山上摔下去尸骨无存,他应该死了的。
不知为何,阳九心里压抑已久的凄凉、悲哀和绝望一股脑儿全冲了出来。曾几何时,父亲的死讯,她希望是梦;母亲的遇害,她希望是梦;村子被毁,她更希望是梦。可是没有人怜悯她,没有人安慰她告诉她:这确实是梦啊,你的亲人都还在,你的父母亲给你说了一门亲事盼着你出嫁呢!
她在山林里面挣扎了半个月终于见到人烟时,她没有太激动也没有太感伤,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活着,我要活着!她不再想以前的事情,不再去悔恨。她明白人总要面对现实,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活着的人会为他们报仇的。
可是,当这个似曾相识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有些无措。久违的心脏的跳动告诉她,她还有血有肉。
她满身脏污,脸上没有一处好地方了。阳九从来没有在这个人面前这么狼狈过,她以前都是吆五喝六神气无比地站在阿阳身前说:“放心,我在没人会欺负你。”
此刻阳九难堪地扎下头去,思考着万一阿阳认出自己要怎么打招呼。总不能像原来那样,拍着他的脑袋叫:“傻大个儿,你还活着啊!”
然而,阳九想错了。并没有谁上来跟她打招呼,其实根本没有人注意她。她只是一个挨了揍的乞丐,令人同情,却不会让人在意。真正的主角是那些体面的贵人。
“铁大哥好久不见。”白衣男子十分亲切地上前。
铁丹心看到那个白衣男子,明显不悦地皱起眉头来。冷哼道:“但愿永不相见!”
白衣男子也不愠恼,依旧笑如春风。“您的脾气还是不小,小弟今日并无冒犯您。”
“秦兄你说错了,你确实冒犯了铁捕头。刚刚在月娘房中可是你先说要打赌的,铁捕头出了名的冷面冷情,你说一个青楼丫鬟在大街上跟他搭话,他岂会不恼!”苍衣剑客悠悠开口,好似看戏一般看着秦公子和铁捕头的脸色一个白一个黑。白衣公子瞪了他一眼,苍衣剑客视而不见,反而抱起双臂得意地提醒:“秦兄愿赌服输,莫忘了把钱给我。”不过那个白衣公子除了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却是什么都没有多说。
阳九淹没在人群中默默注视了苍衣剑客好久,心中矛盾郁结。阿阳单纯又嘴笨,怎会是眼前这个一脸狂傲的人呢?阳九说不出的失落,却又固执地欺骗自己:“这么久不见,有所不同也是正常的呀!”
在他出言不逊时,阳九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忧:“你这傻~子,怎么这么没脑子,干什么非要说话得罪人啊?真是蠢!蠢货!”
她觉得,自己心又长出来一块。因为命运开的玩笑,遇到了一个容貌一样的人,她又开始想念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虽然知道阿阳不能死而复生了,可她就是不由自主的想要把他当成阿阳。
然而她只能远远地看着罢了,她只是个置身事外的过客。
置身其中的铁丹心,却没兴趣研究秦楠跟那个剑客,其实准确来说,只要是与秦楠有关的,他都避之不及。刚刚秦楠一露面,铁丹心就已经猜出他意欲何为。因为秦楠姓秦,武林盟也姓秦。
那两个武林盟的恶汉在邀月楼附近胡闹那么久,凭秦楠的本事不可能听不到消息,不然何以铁丹心一到他就让人来借口拦截呢。铁丹心不屑地想着:“秦楠,这次是你要来惹我的。”
果然秦楠开口说道:“不知道铁捕头今天又抓了什么犯人?”
铁丹心不耐地说:“本人秉公办事,秦公子无权过问。”
“官府的事我是无权过问,可是武林盟的事秦某还是要管上一管的。”秦楠不肯让步,抬手拦住了将要迈步的铁丹心。他踱步走到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汉子身前,那两人见了他又惊又喜兴奋地扭动着身子。秦楠没有理他们反而是在一人腰间一摸,双指扯出来一个精铁腰牌。“这个是武林盟的腰牌啊。”
武林盟……秦公子……敢跟衙门叫板的秦姓人,除了来自栖霞山,阳九再想不出第二个可能了。阳九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拳头握得更紧了。
这时一道刺目的亮光闪过,一声乍耳的金声落下,秦楠指尖的腰牌竟然少了一截。铁丹心倒握刀柄的手势仍然未收回,秦楠的发带飘飘散了下来身上却无半分伤痕。
阳九心中惊叹不已,她虽然不懂武功,却天生带着一股敏锐的感觉。她看出来刀上带着杀气,而且那么凌厉的刀法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她还以为铁丹心是普通的捕快呢。他姓铁,难道正是人称铁面雄狮的铁丹心?!
她心底忽然升起了一份希望。铁丹心在江宁城出名的铁面无私嫉恶如仇,而且他跟武林盟似乎有过节,官府中唯一敢跟武林盟对着干的就是他了。这样一来,小虎的仇,岂不是很快就能报了吗!不过见到这个秦姓公子,阳九不免忧心,这个人既然敢触怒铁丹心,是否会逼着铁丹心放人呢?
秦楠丢掉了手里的半截铁牌,扬声说道:“武林盟门规严苛,门下弟子一向遵纪守法善待百姓。如今有两个人犯了错,污蔑到武林盟头上,其中的原委我们栖霞山总要知道一二吧。铁捕头不由分说地把人带走,岂不是让天下都误会武林盟纵恶行凶无法无天吗?我武林盟今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江湖人传说一句话:江湖重器,秦氏武林。
然而,所谓江湖,在朝廷眼中不过只是草莽扎堆而已。
铁丹心插刀入鞘,不以为意地说:“你们江湖的事情与朝廷无关,你有异议请上公堂陈述。”
“我们栖霞山每年上缴的赋税可抵得上江宁府的六分了,我们江湖人没有祸害家国而是保家卫国,铁捕头您凭什么觉得江湖与朝廷无关。难道江湖人就不是大宋子民了吗?”秦楠咄咄道。
“秦楠。”铁丹心忽然揪住了秦楠的衣领,眼神变得很深很复杂。“你若是洁身自好一点,不混迹在这烟花柳巷,我或许会更看得起你!”
秦楠把铁丹心的手扯下来,潇洒而淡定的一笑。“你觉得若不是我让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阳九看到铁丹心的拳头握地很紧很硬,他望着秦楠,神情中竟然透出了一番悲痛。阳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铁丹心苦涩地笑了笑,随即又换上了那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人我不会放,你若是想讨要说法,明日就自己来府衙大堂吧!告辞!”
终于,押解犯人的队伍开动了。
阳九沉默的跟着,在街口拐弯时,她却突然停步转身。
旁边的衙差催她,“怎么停了?快点走罢!”
阳九回过身来,忙忙颔首:“没事没事。”说完便垂下头去。
她拂了拂手心中那块廉价的白玉玦,复又系回纤细的脖子上。仰头自嘲地笑了笑。
真傻,那个人怎么会跟上来呢?
到了县衙,酉时将尽,衙差们都神色倦怠,心猿意马,把犯人关到了大牢里,然后搔耳挠腮地站立在一旁待命。铁丹心还是体恤下属的,安排完了留守值夜的任务,就让其他人散去了。
没人理会阳九,她只能尴尬局促地四处张望。终于铁丹心好像想起了她,把她带到后堂的一间屋子,里面点起了明亮的蜡烛,能看到堆满书卷纸张的架子和四张沉重的办公桌案。
铁丹心铺开一张纸,利落地研好了墨。问道:“姓名、籍贯、年龄?”
阳九是黑户,但她此时只能努力地镇定下来,顺口胡诌:“杨九,“杨柳”的杨,“七八~九”的九。祖籍扬州,今年虚岁二十二了。”除了年岁其他的全是假的。她故意把籍贯说得远些,因为没有人会特意去扬州核实她的身份。
“被告是谁?所为何事?”
之前阳九已经让豆豆把原委告诉自己了,然后教了他几句话才让他去报的官。
此刻铁丹心问,阳九心生悲痛一下子跪了下来,声声血泪地控诉道:“小人要告那两个恶汉,害死了我的弟弟杨小虎打伤了我的弟弟杨小八。”
然后便娓娓道出小虎和小霸王如何上街遇到那二人,小霸王如何被那两个恶人诬陷偷盗带上马背,小虎如何拦下这二人却又被马踏死,那二人如何歹毒殴打小霸王。
阳九说完在地上再拜顿首,“请大人为小人做主!”
“你先起身。你的冤情府君大人定会为你澄清。”铁丹心叹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说:“你记住,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了。你是个有骨气的年轻人,励志向上必能发达。不论何时,傲骨和仁心都不能丢掉!”
阳九不太懂他说的“傲骨”、“仁心”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但见他言语关切目光诚挚,就不知不觉被他所感染了,竟也坚定地点了点头。
铁丹心又将那份证词修正誊写了一遍。烛火昏黄,阳九觉得眼睛很酸,就四处望望缓解疲乏。她头一次见到捕快舞文弄墨,不免好奇就上前去看。
只见他握笔的手筋骨分明,下笔时横扫千军仿佛手上挥舞的是大刀。墨迹行过纸面,劲骨丰肌铁画银钩。阳九见过葛老儿写字见过天冬写字见过阿阳写字,可是谁也不像铁丹心一样刚正稳健力透纸背。阳九见那字迹虽然苍劲却也是秀巧自然,不由心生赞叹。
“你也识字?”铁丹心见阳九两眼发亮,便好奇地询问她。
阳九垂下头,尴尬地说道:“小人认识字,但是不会写。”
铁丹心罕见地笑了,“识字已是不易了。过来,在这纸上画押吧。”
阳九按了手印,搓了搓自己粘着红泥的拇指,有些奇怪地问道:“捕头您为什么会做这种文书工作啊?这事情不应该是师爷来吗?”
铁丹心将那薄纸收到柜子里,不疾不徐地答道:“做惯了。”
“您可真厉害!”阳九忍不住赞叹。“简直是文武双全!”
铁丹心默默听着,等锁好了柜子,就招呼阳九道:“去停尸房吧。”
阳九一时晃神,随后想起小虎的遗体在那里,一时不是滋味。铁丹心见她又开始不言不语,心中了然,便悄悄放缓脚步让她跟得不那么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