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阳九已经在柜台前恭恭敬敬地立了半盏茶的时候了。鼠目羊须的账房先生将那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放到秤上称了又称,才终于冷着脸把钱付给她。银子不多,但阳九还是掩不住地高兴,毕竟这是她洗了一个月的碗换来的工钱。
她此时穿的是一件单薄的粗布男袍,发顶梳成一个髻,簪着根粗劣的木簪子。阳九的身量比普通女子高上一头,面目轮廓也硬~挺许多,衬着一身男装没人不把她当成一个清瘦的男人。许是因为饥饱不济的日子过得太久,她的脸色总透着一股不太健康的黄色,眼睛也没有光鲜活力,于是在外人眼里她就是个木讷寡言的呆~子。不论是酒楼里的老板还是杂工,全都把她当成冤大头使唤。她干着最累的活计,领着最少的工钱。偏偏她还不敢申辩,若是自己的女子身份被发现,丢了银子是小惹上官司是大。她必须要在江宁待下去。
秋日的天很高很蓝,西垂的落日将几缕薄云染成了彩锦五光十色的晕灿颜色涂在在粉墙黛瓦之上,竟让人觉得有些炫目。每个领工钱的日子,阳九都会比往常少干上几个时辰。她此刻站在仙客来门口,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车马,不由得使劲儿摸了摸怀里那干瘪的银子,心中这才有了些许踏实的感觉。
“金小哥,站一站。”
听到身后有些熟悉的呼唤,阳九疑惑地转过头来,只见是一个膀宽腰圆的粗~壮汉子正从仙客来的侧门迎过来。
“是李大厨啊,有什么事吗?”阳九眯起眼睛笑了笑,孱弱的“少年”一脸干净和善。
李大厨拿着一个草纸包裹塞给她,用着他惯常训人的恶声说道:“厨房里剩下的半只烤鸡,你拿回去罢。”
烤鸡的油渍从草纸上面渗出来,阳九使劲儿吞咽了一口唾沫。一抬头看见李大厨笑而不语地看着自己,她不禁红了脸。“我,我不能收。”阳九不好意思地把纸包递出去。虽然她很就没有吃到荤腥了,但是别人的东西她不能要。
李大厨瞪了瞪眼,一个大巴掌拍在她头上。“扭捏得跟个娘儿们似的,别跟老子啰嗦。臭小子!瘦得像个小鸡仔,怪不得叫人欺负!”
阳九揉着头,心想这李大厨别处都好,就是喜欢打人脑袋这点不太好。她受了一巴掌,有点头晕目眩。因此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呱啦呱啦说了什么,就看见他虎虎生风地踱入了仙客来后院,从墙外面都能听见他粗声粗气的训人。
手捧着烤鸡愣了一瞬,阳九小心翼翼的盯着那个纸包,终于忍不住把手上的东西亲了又亲闻了又闻,最后喜不自禁地把纸包揣入了衣襟间。不知情的人还要以为她是捡到宝藏了呢。
想起那群令人头疼的孩子,阳九无奈却欣慰地撇了撇嘴。转到米市称了一兜糙米,又到面食摊上要了二十个白馒头,她这才往“家”赶。那粒干瘪的银子只剩了不到二百个铜板,往后的一个月都要靠这些钱过活了。尽管如此,阳九的嘴角还是扬起了一抹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笑,那一刻她只觉得怀里揣着鸡手里提着米的感觉美妙极了。
不知不觉间,阳九便走回了住处。说是住处,其实不过是一座颓圮的破庙罢了:围墙倒塌,屋壁漏风,佛像破损,丝毫不见香火鼎盛时的辉煌。
破庙里除了阳九,还住了五六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最大的不过十四岁最小的也才刚刚五岁。他们自小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每次换季都是对他们生命的巨大考验。城郊的这间破庙是他们唯一的保障。
“小霸王,小巧儿,我回来了。”阳九惯常的呼唤了一声,就像她曾经回家时习惯呼唤爹娘一样。因为这样做,她才不至觉得太孤单寂寞。
谁知往常总是鱼跃而出的皮猴儿们竟是一个也没露面。阳九疑惑地走入正殿,只见梁上脏污的幡布无精打采的垂着,屋角铺着厚厚的干草和几条旧棉被——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没有一个人影。这庙宇太破,总会有野鸟来捣乱,孩子们出门,一向会留下两个人看家的。难道说……
心头蓦地一紧,眼前的情形恍然间竟与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难道那样的事情又要发生了吗?阳九害怕了,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她无力地扶上门框,大口地喘息,意图缓解那般窒息的感觉。顾不得米袋和馒头落在地上,她疯狂一般跑出门外。
“不会的,事情不会那么糟的。”她撑起精神安慰自己,心里祈祷着孩子们只是去附近玩耍了。她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那样的痛苦了。
“小霸王……小虎……豆豆……你们在哪儿?”每一声没有回应的呼喊都像一把钝刀子,道道割在阳九心上。阳九在附近寻遍,仍是没有人。
天色擦黑,正在阳九几近绝望时,她终于在通往破庙的小路上发现了几个小小的身影。心里紧绷的那根线终于松了,她的手脚一下子软~绵绵地,止不住地冒起冷汗来。
“豆豆!你们这么晚了去哪里疯啦!”阳九有些恼火地追上他们,心想一定要教训一下这些小鬼!
直到近前看清几人的情景,阳九才发觉到不对劲。八~九岁的豆豆背着最小的小巧儿,阿根和阿宝两个孩子尾巴似的跟在后头,唯独不见年纪最大的小霸王和小虎。几个孩子全都神情惶恐,仿佛在惊惧地抽~搐。一见阳九,小巧儿瘪着的小~嘴嗫喏了几下,忽地就哇哇大哭起来。另外三个孩子也都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好像经历了什么骇人的事故。
阳九赶忙把小巧儿抱在怀里轻拍安抚,不免关切地询问豆豆:“豆豆,这是怎么了?小霸王和小虎去哪里了?”
豆豆像是丢了魂儿,愣了一下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小虎……小虎被人骑马撞了,小霸王……跟人打起来了……”说着,豆豆的眼泪决堤似的爆发了,他无比激动地拽住阳九的衣服哀求道:“小娘子,你,你救救他们吧,一定要救救他们啊!”
阳九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心里渐渐明白小霸王这次惹得人绝对不简单。小霸王经常跟人打架,但没有哪一次会让豆豆表现得这么害怕,但她还是镇定地让豆豆把话说清楚。直到豆豆呜呜咽咽地说出一句:“小虎他被马踩死了!”,阳九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可怕。那一刻,阳九只觉大脑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怀里的小巧儿搂着她的脖子,害怕地问:“娘娘,什么是死了?我好想小虎哥和小霸王哥哥呀!你快去把他们找回来吧。”
阳九回过神,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无比艰难地开口问道:“他们,在哪儿?马上带我过去!”豆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声答应:“在邀月楼!”
阳九放下小巧儿,让阿根和阿宝好生带着她待在破庙里等。她忽又忆起自己怀里还揣着半只烤鸡,艰涩地笑了笑:“你们先回家吃烤鸡!我去接你们的哥哥,马上就回来,你们一定要乖乖吃饭睡觉。”然后她恨不得插上翅膀般,急匆匆地跑到了邀月楼。
秦淮河畔,华灯初上。邀月楼西面的街上围了好大一圈人,热闹非常。
两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粗~壮男人,望着地上那个已经动弹不了的少年,得意地大笑。其中一个汉子边踩碾着少年的脊背,边趾高气扬地笑道:“小猢狲,记住谁是大~爷,你叫声爷爷,咱们就放了你。”
少年费力地抬了抬头,嘴间虚弱地吐出几个字。旁边两个男人以为他服软了,偏偏要凑到他跟前,抓着他的头发逼他跟自己对视。“孙子,你说的啥?爷爷没有听见!再叫一声儿!”
少年戏谑地勾起嘴角。“我~操~你大~爷!”旁边围观的人一下子哄笑起来,弄得两个汉子面色青白,只能再一次拳打脚踢。
阳九赶到时,就见到小霸王狼狈地伏在地上,被人侮辱打骂。她的眼里顿时冒出一簇怒光,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竟把那两大个男人推了个狗啃屎。人群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波折纷纷嘀咕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兴奋的颜色,仿佛看戏一样期待着后续的故事。
“小霸王,小霸王……”阳九把他揽在怀里,颤着手用袖子去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泥土。
少年痛哼了一声,微微睁眼,露出一个痞性的笑容。“小娘子,老子死不了。”
“干什么又要打架?干什么要这么冲动!你怎么就不听教训呢?!”阳九又气又怜,眼泪滴在小霸王脸上,蛰疼了他的伤口。
小霸王努力地抬手抹去她的眼泪,望着那两个刚刚爬起身的汉子,眼神凶恶得像匹狼。“我要他们为我兄弟偿命!”
阳九死死抱着他因为激动而震颤的身躯,哭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那二人没想到这个小乞丐还会有帮凶,立起身将阳九粗粗打量了一番,才道她不过是个上来逞强的。想到她害自己那么狼狈地摔在地上,二人大为光火,提起拳头就抡了上来。还一边叫骂着:“敢坏爷爷的事儿!你是老几!”
小霸王眼见着二人扑上来,却不及提醒阳九,情急之下用尽全力把她扑倒护住,生生受了几拳。一见小霸王晕厥,阳九大惊失色。情急之下,不知从哪儿摸~到的一个木棍,闭着眼睛就胡乱地挥起来。但她细胳膊瘦腿哪里能敌的过两个成年男人,她不过才抡了几下便觉手腕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背手制住了。一个人反剪着她的胳膊,另一个人奸笑着走至她身前却要教训她。
“呵呵,堂堂大男人,竟然当街殴打一个孩子,好不要脸!”阳九挣扎着,不肯认输地大骂。
“啪”一声脆响,阳九脸上火辣辣地疼起来,口腔一股腥甜。她啐了一口,盯着面前这人冷冷笑道:“武林盟的人枉称正义,草菅人命,好个无法无天的武林盟啊!”
二人听了脸色一变,果然一个巴掌又落到她的脸上。阳九拼尽全力地高声叫喊道:“武林盟的人真是嚣张,出来作恶,腰上的牌子还挂的那么显眼,如此招摇,你们真能打过法理大过皇帝吗?”那两个人似是被人戳了什么短处,急急地把腰牌捂住。为了不让她胡言乱语,这一句话里,打了她四五个拳头,直教她头晕目眩。
阳九满口带血,垂头听到人群之中一片哗然,得逞似的眯了眯眼。
众所周知,武林中三年一度的试剑大会即将在栖霞山举行,所以近月来江宁府涌进了大批武林人士。江湖草莽不修边幅,经常在茶馆酒楼殴斗,还伤了许多无辜百姓。由于各门各派根基交错,府衙治安鞭长莫及,一时之间民怨载道。于是眼前不再是恶汉教训小乞丐,而是武士欺压百姓,先前懦弱围观的众人纷纷将矛头指向两个大汉,一时之间遣责之声不绝于耳。
“吵吵什么,疯话也听!”两人扬眉瞪眼,非但难堵悠悠之口,反使百姓的议论声更大。
“江湖草莽果然不是好东西!”
“还要吓唬我们呢!”
他们终于气急败坏,一脚踏在阳九腿窝上,提起铁锤似地拳头:〝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膝盖一疼跪倒在地,阳九似认命般闭上眼,心里却在默念:〝豆豆快些,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