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将她放在榻上,见她情状不对,匆忙要出去喊人。
“不、不用……”邓弥惊急,慌张伸手拉住了他衣袖,“别叫人……我过一阵……就好了……”
她将刘志的衣袖攥得那样紧,生怕他会去叫人来查验。
在帝王威严之下,或许所有见不得光的阴谋和手段都会被连根挖出来,那不是邓弥希望看到的结果。
所幸是刘志没有走开。
邓弥独自承受着肝肠如绞的痛苦,她几乎用了全部的心力来与之抗衡,她躺在榻上缓了良久,当痛楚渐渐减弱的时候,她终于能分神来注意别的事情。
……刘志在给她擦拭额上的汗。
他是真命天子,是大汉的陛下,而此时此刻,他竟纡尊降贵到这样的地步。
邓弥骇然惊起——
“不忙起身,你好好歇着便是。”刘志握紧了她的手宽慰。
刘志其实一直握着她的手,只是她痛得浑身发冷,手指也麻木无觉了,因此不曾立即察觉到。
邓弥的脸上愈加惊白,她心惊胆颤地假装平静,默默将手抽回。
刘志愣一愣,蓦地也尴尬住了,悄然收回手去。
相对而不言,多使人忐忑不安。
好半天,刘志缓缓出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毛病?”
邓弥半身冷汗,不自在动了动,遂将眉目垂下了:“没、没有什么……只是近日吃坏了东西,想是凉着了肠胃,所以时常绞痛。”
刘志点点头:“吃坏了东西原不是大事,但吾看你疼得厉害,外头这些庸医若是看不好,就应该请太医来瞧瞧。”
“不用!”邓弥下意识地严声拒绝,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未免太过激,便急忙澄清道,“我、我是说,我已经好多了……方子开了,药也每日在吃,再过三两日就能好的,真的。”
刘志望着“他”,见“他”脸上病白憔悴,额上还沁着汗,几缕散发凌乱垂落,模样楚楚娇弱,好是令人怜惜,不禁心意微动,不知不觉倾身前探——
那再次触碰到额头的方巾也散发着龙涎香的气味儿。
龙涎香。
方巾、衣袖、指尖……仿佛满天满地都是帝王香。
邓弥脑海中刹那间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措辞都来不及在唇齿间构造好,握住方巾的那只手就轻巧一转,将她的散发勾起,挽到她耳后。
他靠得很近,近得失却了君臣的分寸。
“其实……”刘志一只手撑在榻上,微倾着身子朝她明朗笑道,“吾有一段时间,很想接你去宫里小住。”
邓弥惊愣望着他,动也不敢动。
“虽然你不会喝酒,可是你可以陪吾说话,陪吾赏赏花草,看看池水和游鱼。”
她惊吓得甚至不敢呼吸。
刘志想了想,忽而自己笑了起来:“但后来吾听说,你在京中的那些子弟中是很受欢迎的,每天都有去不完的园子和宴席,你们有许多新鲜的乐子,相比而言,如果请你入宫去,你日日只能看见吾,吾有太多的政事要处理,真是半日闲也腾挪不出,要是这样的话,你岂不是会很闷么?然而吾是天子,你纵然觉得闷闷无趣,定然是不敢说的,于是,吾反复思虑,就没有开这样的口。”
他说,反复思虑……
那是想过不止一次的意思。
刘志的话语,令邓弥心悸颤抖,她忽然有了一种强烈想躲避他的情绪,不是厌恶不是排斥,她只是害怕,害怕他会慢慢地、慢慢地,把话说得越来越明白,明白到她不能再装傻……
她想告诉他,她困了,想睡一会儿。
可是,还没张口,刘志扫了一眼屋子,问她说:“吾记得,吾给过你很多稀奇的玩意,怎么台面上一件都看不见?难道没有一件是你喜欢的吗?”
邓弥张口结舌。
好歹是他主动将话题岔开了,可是这问题个种的缘由,她却不好意思说出来:那么多次的恩赏,有趣的东西何止百件,其中也不是没有特别喜欢的摆件,可是邓康每回过来,瞧上眼了总要连连称赞再摸个不停,她心疼侄儿胜过心疼摆件,哪怕是天子的赏赐,也会眼都不眨一下就应允给了邓康,由着他一件又一件地往自己家搬去。
邓康自懂事后不缺吃喝,又有当皇后的姑姑罩着,花销起来的样子,十足是个败家子,哪里会有多少东西剩下。
“我……”邓弥心虚,张不开嘴解释。
天子的恩赐不是转送不得,可这般随意处置,一件不留,到底还是太过分了。
邓弥尴尬至极,涩口难言。
刘志却是不十分在意那些东西“不翼而飞”的,隔了一会儿,只是再问她道:“你喜欢什么?告诉吾,吾会留心的,有你喜欢的一定给你留着,谁要也不给。”
邓弥心上一颤,她定定凝视着面前这个如春光般清明柔雅的俊逸男人,木讷讷失了言语。
见她不答话,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脸上,刘志恍一恍神,反倒先有点儿无措了。
“吾也不知……”袖下的手掌收起,他抿了抿细薄的唇角,转开面去,轻声说道,“吾就是……很愿意将这世上的好东西,都送给你。”
屋子里是不冷的,可邓弥的整个人都在不受自控地哆嗦。
刘志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再笑笑,转头来眼神透着光地与她说道:“你开心就好,吾自然也会跟着高兴。”
“……”
“如此,亦大善。中山王很爱挥霍,常常挂在嘴边说一句‘千金难买本王高兴’,其实吾挺羡慕他的,身为帝王有许许多多的烦心事,假若千金能买高兴的话,哪怕只有一时半刻,那也是值当的,你说呢?”
邓弥不知道说什么。
那顷刻间的思量,好像足有亘古一般久。
“那么陛下呢?”她极力牵动嘴角,刻意显露出一张尚算灿烂的笑脸,“陛下有何喜欢的事物?或许将来弥遇上了,亦能留心为陛下取来。”
“还不曾有人问过吾喜欢什么。”
“说一说……应是无妨的吧?”
“嗯,无妨。”
刘志认真思忖着,微微拧起了眉:“吾喜欢的么?要说起来,易得也易得,难得也难得,是……是件要看命中机缘的东西。”
“是奇珍异宝?”
“非也。”
“……天下安康?”
“哈哈哈,你真能说笑,这是天子不能选择的使命,固然是吾追求的,却不是吾所真心爱悦的。”
邓弥再次尴尬,扯动嘴角赔笑:“那,那是什么呢?”
刘志止了笑,神情宁静地转面向窗外。
——他在看什么?
邓弥感到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而哪里只是一扇关着的窗,映透着外面白亮的天色。
“月儿。”他轻声,这样说道,“准确来说,是满月。”
邓弥心上突地一跳,她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不对劲的联系,可还是忍不住鬼使神差地追问道:“为什么?”
刘志迎着木窗投射下来的光线,合上眼轻笑,脸上有平和温暖的笑意:“因为啊,满月明亮温柔,当她出现的时候,一天星光都黯淡无光,就像吾很多年前第一眼看见——”
邓弥瞬间瞪大了眼,惊惧万分。
可是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他慢慢睁开眼,孤自愣了片刻神。
“吾该回去了。”
话毕,他已起身。
邓弥自悚骇中回过神来,慌忙欲整装相送:“恭送……”
“你不必起了,”刘志没有看她,他淡声打断她,顺带抬手示意几案上的木盒,“在家中好好休养便是。吾带来的盒子里,是一些温补的药材,可煎服,也可熬汤。希望渭阳侯能早日康复。好了,吾走了,府外自有人相候,你不用送。”
但他尚未出门去,邓弥隔窗听闻院中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其中有一阵脚步轻快急切,飞快就跑近了,转眼就在门前咫尺。
“叔父!”
从外边奔进来的人一路雀跃,就连声音,也活泼得像早春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