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邓弥觉得很奇怪,就是她出门的时候,不管多么小心、多么努力不发出声音,但是在她跨出门去之后,不到走出院子,窦景宁都会知道。
……可能是耳力太好。
总之跟这样的人隔壁住着,想想都有点可怕。
次日在无数次的斗智斗勇之后,邓弥彻底认输了,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太难了,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
隔了一日,邓弥清早起来,开门出去唤小六换新炭,直到快走出院子的时候,另外一扇门都没打开过,她有些暗喜,出去取了炭回来,再想一想,未免认为隔壁安静得过了头。
犹豫了一下,邓弥起身走出去。
隔壁的门敲了一阵无人回应,因为没有从里面锁住,外力便可以将之推开。
邓弥推开门,朝里喊了一句:“窦景宁,你在吗?”
初初进了这屋子,邓弥就忍不住抱着胳膊打了个抖。
这间屋子,也太冷了……
昏沉睡在屋子里的人浑身滚烫。
邓弥吓了大跳,连忙喊人,掌柜都惊动了,掌柜见是这样,立刻差六弟去请医。
窦景宁高烧不退,人无知无识,邓弥一想到这屋子这样冷,气就不打一处来,发怒质问掌柜道:“这屋子这样冷,怎么住得人?你们是安的什么心?他要是冻出个什么好歹,你这客舍担得起责任吗?”
掌柜是个明眼人,窦景宁这样的人物往他面前一站,他猜是个贵公子八_九不离十,又是京城口音,真不知是哪个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如今被厉声问到一句“担得起责吗”,掌柜心更慌,半天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小颜抬头瞧瞧角落里漏风的屋顶,小声道:“那屋顶原是想修来着,邱师傅不在,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下手,要是把屋顶搞出个窟窿,不是更坏吗?总想着能等几天,谁知昨夜又猛地冷下了几分……”
掌柜瞪他:“唉呀,现在说这个做什么!还不快把公子挪到暖和些的屋里去!”
小颜为难:“客人退住的最后一间屋子昨天也开始翻修了,现下哪里还有空余的……”
邓弥好好一个人都冻得直发抖,她真怕窦景宁继续待在这间屋子里会冻死:“别傻愣着了,快背他到我的屋子里去!”
……
窦景宁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夜半时,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烧退了一些,但总是出汗。
邓弥以为他苏醒了,一面拧了帕子来给他擦汗,一面忍不住埋怨:“真不知道你跟来做什么,自讨苦吃吗?”
他眼中似笼着一层雾气,迷蒙地望着她,喃喃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我不放心。”
邓弥隐隐有些心酸:“……可是我发现,你跟着我的时候,总会过得不大好。”
“那换你跟着我好不好?”
邓弥握着帕子的手僵住了。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他仿佛非常困倦,眨了眨眼,慢慢地,眼睛就睁不开了,可即使是要重新沉睡了,他还在絮语,“天亮以后就走,我带你……离开京城……”
这是在清河郡呀,他口中说的却是京城,看来是有些病糊涂了,说的是胡话。
纵然是胡话,语言入耳,也让听见的人转瞬间潸然欲泣。
“你有那么多的选择,为什么偏偏是我?”
中夜静谧,唯有低语与泪,但他睡着,不耳闻亦不目见。
他知道很多事,但他同样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彻底清醒,是在近午时分。
窦景宁醒过来,躺在一间温暖而陌生的屋子里,周围没有人,正在疑惑时,门开了,邓弥端着汤药从外面进来。
邓弥看他茫然坐着,惊喜快步走近榻前,却在要开口前收住了欣喜的心,努力作出了宁静简淡的语气:“醒了?喝药。”
说着就面无表情,将药碗往前一送。
窦景宁抬头看看她,再看看这间屋子,加上汤药和头有点疼,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再看看药碗,对她说道:“我是病人。”
邓弥微微皱眉:“又怎样?”
“你对我不能这么冷冰冰的,不然影响我的心情,我就好不了了。”
“……”
邓弥望望天,妥协弯下腰,她撑起一抹笑,将药碗双手奉上:“喝药。”
“我能要求——”
“不能!”
窦景宁显得委屈:“我还什么都没说。”
邓弥翻脸比什么都快:“要我喂你喝药,想都别想!”
窦景宁挑眉,竟然猜中了,好吧,拒绝得这样干脆,只好自己去接药碗。
一边喝药,一边眼睛还不太_安分,时不时地就往邓弥身上瞟,邓弥给他瞟得有点生气,才控制不住要发火,他倒会挑时间,抢先问她说:“你怎么肯穿女装了?”
邓弥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没好气回敬道:“不是你说我当姑娘更好看吗?”
那是上次在清河王故宅时他说过的话。
窦景宁抿嘴笑,连连点头:“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
“话怎么那么多?好好喝你的药!”
“你说我是多话精的。”
“……”
药喝到一半,他突然一惊,抬头紧张问道:“我醒了你不会把我再丢回隔壁去吧?”
邓弥愣怔,好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她面上渐渐红了,支吾说:“你那间屋子……”
“太冷了!”
“不、不是……是,是在翻修,不能再住了。”
窦景宁愣了愣,旋即面露喜色:“意思就是我要跟你睡?”
邓弥脸上红得更加厉害:“你乱说什么?分开睡!”
“一样。”
“不一样!”
反正这同住一间屋呢,在外人看来,“新婚夫妻”之名是坐实了,也不错。
窦景宁暗思,忍不住甜得想笑。
邓弥没注意到,她转念想了想,有件事不能明白,遂问他道:“你耳力特别好吗?”
“啊?没有啊,一般。”
“那为什么你住在隔壁的时候,我几时出门你都知道?”
窦景宁抬眼看她,没说话,只是笑着用手点点自己的头。
邓弥迷惑:“什么意思?”
他说:“因为我很聪明。”
——故弄玄虚!
邓弥作色,不愿多理他,立刻就准备起身走掉。
窦景宁见状急忙拉住她:“我说真的,脑子不好用的话,绝对想不到用细线绑在你门上,细线一直延伸到我的屋子里,尾端连着铃铛,你一出门,铃铛自然就会响了。”
“……”
“你总是一声招呼不打就跑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你说是不是?”
……好似这辈子,就要栽在这个像狐狸一样狡猾的男人手上了。
邓弥扶着额头,她不想说话。
窦景宁问:“等会儿吃什么?我饿了,特别想吃酒糟羊肉。”
“客舍没有。”
“捣珍也行。”
“没有。”
“那有什么?”
“鱼片粥。”
窦景宁思量一下,点头:“勉强也行。”
邓弥瞧他一碗药好像能拖拖拉拉喝上一个时辰,少不得又来气:“你喝药啊!”
“哦。”
窦景宁仰头灌下了剩余半碗药,表情苦兮兮地将药碗递回给邓弥。
邓弥接过了空碗,她看着他,心思百转,隔了一会儿,忽讷讷小声问道:“你……你为什么喜欢我?”
窦景宁很认真想过了,然后也很认真地摇头:“不知道。”
邓弥脸上犯抽:“不知道?”
窦景宁凑近她眼前,笑意温柔:“就是觉得你很好,哪里我都喜欢。”
邓弥耳根发烫,她慌张站起,拿着空碗疾步往外走……
连着几日都是爽朗的好天气。
越靠近年关,羁旅在外的人就越是着急回家,客舍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有两个人却是例外没有要走的意思,客舍掌柜琢磨着是年轻人玩心重,也没多过问什么。
客舍年久失修,趁着人少好翻新,有客人退出一间房来,掌柜就喊人翻修,他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后来“窦夫人”知道以后,很不高兴地说了他好一通,说他有屋子也不腾出一间来。
掌柜自认委屈:小夫妻就该有小夫妻的样子,时常闹分居成什么体统。
“窦夫人”原本是个性格和柔的姑娘,自打窦郎君来了,她的火气总是很盛,客舍掌柜只当是新婚闹闹脾气,也不当回事,反正窦郎君爱笑,是个好说话的人,掌柜也就将邓弥的话左耳听进右耳出了。
几日后有大集,邓弥受不住小颜和六弟绘声绘色的鼓捣,毅然决定去逛逛。
集上确实热闹,新奇物件多得看不过来,沿街逛着真是好不开心。
恰巧这日桂嫂和柱子媳妇也出来采买,窦景宁个子高,丢在人群里忒打眼,桂嫂夹在拥挤的人堆里一眼就瞅见了他,连忙挥手招呼:“窦公子啊!”
邓弥正在看草扎的蚂蚱,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在喊窦景宁。
窦景宁顺着声音瞧了一眼,告诉邓弥说:“是桂嫂,她往这边来了。”
“哦,桂嫂——什么?桂嫂?!”
这下坏了!
邓弥惊忙要逃,无奈摊前满是人,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挤出五步远。
桂嫂和柱子媳妇片刻就要到跟前来了,正当邓弥满心绝望时,身后的人将她环在了臂弯里,在她耳畔轻声笑语道:“有我在,怕什么?”
面颊上轻滑柔凉的触感,须臾间,一方帕子作了面纱,从眼睛以下开始,将她的脸遮挡住了。
“啊呀,遇上窦公子了,真是巧得很!”
邓弥愣神之际,桂嫂热情的招呼就到了咫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