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去外祖家接小妹窦妙的窦景宁回来之后,发现邓弥离开了京城。
“君侯是一个人走的。”总管说。
当得知邓弥孤身去了清河郡,窦景宁的一颗心紧张得险些跳出来。
快马加鞭地往清河郡赶,路上半刻都不敢多耽搁。
到清河王故宅外时,天已黑下了,窦景宁跳下马,焦急上前拍响了门。
隔了好大片刻,里面才有人应声。
柱子哈欠连天地打开门,见了来人很是诧异:“窦公子?”
“邓弥——我是说渭阳侯,渭阳侯来过吗?”
门外的人劈头盖脸就是这一句问。
柱子摸摸后脑勺,回道:“来是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侯爷昨天大早就走了,说是去拜访一位朋友,过几日就回来。”
“朋友?!”窦景宁不记得她在清河郡有哪门子的朋友,“什么朋友?住在哪里?”
“侯爷没有说。”
柱子看窦景宁站在门前沉吟不定,觉得天色已晚,便劝他还是先进府歇息了再说。
时隔三年,再来到生父的故居,当有无限感怀。
然而邓弥独自在外,不知所踪,不能不先担忧她的安危,窦景宁几乎整夜未眠。
他曾疑心她会去那座破庙,可是经由破庙来清河郡只有一条大道,路上他注意过了,没有见到邓弥。
那么,她会去哪里……府衙?莲园?
统统找过了,没有,甚至没有人见过她。
两天后,没有任何收获的窦景宁从城外回来,灰心失落地走在大街上。
“姑娘,买胭脂吗?”
“啊,不……不了,我就是随便看看。”
这声音好耳熟,窦景宁惊然四顾。
“哎哟,姑娘你长这么漂亮,要用最好的胭脂才对,你看这盒,喜欢吗?”
小贩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
窦景宁张望间,终于看见了街对面买胭脂的小摊。
一位红衣的姑娘前一刻从摊前走开了,窦景宁看着她的身影,觉得眼熟,他低下眼犹疑了半瞬,然后转身跟了上去。
窦景宁屏息凝神,心中忐忑不敢叫她,只放轻脚步,不远不近地跟了一路。
姑娘径往东去,不曾驻足流连或观望什么,直至到了城东的一座客舍。
客舍前洒扫门庭的小厮见了她来,连忙直起腰笑着招呼道:“邓姑娘回来了。”
——邓姑娘?!
窈窕的姑娘停步,莞尔点头:“是啊。咦,这门外不是小颜来打扫的吗?”
这声音确实……
窦景宁惊住,他实在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那个姑娘就是邓弥!
“颜哥的伯父大老远来了,所以告假一日回去了。”小厮说完,忽低头指道,“这黑毛团素来胆小怕人,唯独喜欢和邓姑娘亲近。”
黑毛团是客舍中的一只小狗,小厮说这话时,小黑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正摇着尾巴在抓姑娘的裙角戏耍。
小厮挥手咄斥:“去,勿坏了客人的衣裳!”
姑娘垂眼,转脸看去,遂而眉目柔雅地笑,正要张口说话,兀然听见有人轻唤了一声——
“阿弥。”
果真是邓弥,换下男装恢复女儿家本相的邓弥。
邓弥震颤,循声看了一眼,脸色倏变,立即扭头就往客舍中跑。
“阿弥!”
窦景宁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转眼被她甩开:“我不认识你!”
“我找你很多天了——”
在门前打扫的小厮瞧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从他眼前一阵风似的过去了,愣怔再瞧瞧一面往客舍中去、一面拉扯的二人,小厮想邓姑娘许是遇上了麻烦,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即刻大声呼叫掌柜出来,自己跟着飞快跑进了门。
邓弥落荒而逃,跑进院子,跑进自己的客居,想要关门避之,窦景宁却伸手死死将门抵住。
邓弥咬牙:“走开!”
“好不容易找到你,我可不能说走就走。”
“……”
客舍掌柜与小厮都赶来了,客舍中的客人听见争执声,也都三三两两探头来看。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开门出来,要么让我进屋说话。”
“窦景宁,你不要太无赖了!”
客舍掌柜连忙上前来询问:“姑娘,发生何事了?”
邓弥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厮就指着窦景宁告诉掌柜:“掌柜,我亲耳听见的,邓姑娘说不认得他!”
窦景宁看看他们,再看看邓弥,不禁发笑:“她不认得我?你长没长耳朵,没听见她刚才叫我‘窦景宁’吗?如果是不认得我,怎会知晓我的姓名?”
小厮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委屈看向邓弥。
邓弥尴尬,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窦景宁却抢在她前面开了口:“其实不瞒大家说,这位邓姑娘正是我新婚的妻子,只因前一阵子言语不和吵了几句,没想到她气性这样大,当夜就偷偷离家出走了,可是教我好找。”
邓弥瞪大眼看着他:他言语里尽是“无奈”,神情的变化亦是将微微的恼意表现得淋漓尽致,演得如此惟妙惟肖,仿佛……仿佛这桩事是真的!
他说起谎来如行云流水利落得很啊!
邓弥气不过,想痛骂他不要脸:“窦——”
他转过脸朝她温柔一笑,温声打断道:“乖,要叫夫君。”
邓弥的脸猛地烧起来。
掌柜赔笑,忙抱拳说道:“啊呀,原来是这样,误会,误会了。”
其他客人们也都起哄。
尤其是住在隔壁的一位中年文士,抚掌笑着走过来:“邓姑娘一住进来,我就惊讶世上竟有如此标致的人儿,见了这位郎君,更算是开了眼,原来这世间有这么多好看的人啊!你们二位,真乃佳偶天成呐!”
周遭的人无不赞同,纷纷说,这位郎君对妻子一直都是柔声细语的,如今都少见这么好脾气的男人了。
邓弥被刺激得气急败坏:“你们不能因为他长了这样一张脸,他说什么你们都信啊!我跟他……”
窦景宁按住她手,坏笑挑眉道:“我的小娇妻,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总要先让我进去说话吧?僵持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你想都别想!”
“新婚夫妇,分开太久可不好。”
邓弥听到他这句话,脸上登时血红,她气得发狂,不仅不肯松力开门,反而因恼怒而咬了他的手,在他受痛缩回手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砰”地一声将门关紧了:“我死都不跟你住一间房!”
窦景宁看着手上的牙印,非常哭笑不得。
旁边的文士见了此情状,就笑说:“这位郎君,我看重你对妻子珍爱的情意,我愿意让出我的这间房给你住。”
院中_共六间屋子,都是住了人的,窦景宁正愁无处可住,文士就主动相让,他不由得欣喜异常:“这位兄台,多谢多谢,真是感激不尽了!”
“这屋子挺宽敞的,就是有些漏风,夜里会特别冷。”
“没关系,能在隔壁住着,我已经很满足了。”
邓弥站在屋子里,听人声往隔壁去了,心里莫名烦躁,她生气在屋里走了几十个来回,越想越生气——原本就是想光明正大做回姑娘家,过一段安静寻常的时日,没人烦,没人认识,这下可好,突然杀出一个窦景宁来,更可气的是他竟大言不惭说她是他的“新婚妻子”?——整个大汉真是再找不到比这个男人脸皮更厚的了!
因为隔壁住了一个窦景宁,邓弥窝在屋子里都不敢出门。
后来暮色渐近,她饿了,实在难受,听着门外没有动静,才悄悄拉开门出去。
谢天谢地,隔壁的门是关着的。
邓弥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出去,才走到院子里,身后的门就开了。
“阿弥,去哪里?”
邓弥的整个人僵住了,既而她又怒上心头,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哪里,跟你没有关系!”
窦景宁支起手臂靠在门上,故意“提醒”她说:“你是我的新婚妻子,你去哪里,怎么会跟我没有关系?”
邓弥额上青筋跳两跳。
要不是怕他再多说不该说的话,惊动客舍内的其他人出来看热闹,她一定不会折身回去。
邓弥气呼呼的,压低了声音严正辩白道:“我没有嫁给你!我警告你不要胡说!”
窦景宁低头看着她,眼睛里都漾着笑意:“没有吗?可是你收下我的聘礼了。”
邓弥一愣。
这……这也算?那天他突然跑过来,之后邓康就出事了,她一心想着要救邓康,其余的事都无心去理,那个箱子自然也被打扫屋子的下人搬去了某个角落里放着,这一放,他也未曾再提,那箱东西自然就被她遗忘了。
邓弥顿时有些失底气:“我、我可以还给你!”
窦景宁摇头:“我不要,你收了就是收了,不准反悔。”
“我没收!”
“那为什么会在你家呢?”
“我……”邓弥张口结舌,这其中的曲折他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却在这里为难她,令她有口都难言,无法澄清事实,“你……你实在太过分了!”
气也气饱了,这饭不吃了!
邓弥甩脸回了屋子里去。
半个时辰后,有人在敲门。
饿得趴在榻上的邓弥睁开眼,望门口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问道:“谁呀?”
“邓姑娘。”
原来是客舍里,经常会见到的那个小厮,先前在舍门前洒扫的就是他,大家都管他叫六弟,兴许是在家里行六吧。
邓弥反应过来之后,爬起身去开门。
年青的小厮端着饭菜站在门外,见了她咧嘴就笑:“邓姑娘,哦不,窦夫人,这是你夫君让我送过来的。”
一句“窦夫人”,迅速地惹恼了她。
“不吃!”
猛然关上的门险些撞翻手里端着的饭菜,小厮暗自嘀咕“好凶”,没有办法,只好从门前离开。
片刻之后,敲门声又起。
邓弥蒙头不理,那敲门声却不断绝。
“我说了不吃,拿走!”
门外的人不走,一直在敲门。
——这个乖顺的小六也学会胡搅蛮缠了!
邓弥气不过,再次爬起,准备狠狠去教训他一顿。
但是一打开门,邓弥看到的却是窦景宁的脸。
窦景宁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手上端着的饭菜:“饿了就该吃东西,你自己不想吃的话,我可以喂你。”
邓弥心里堵了堵,黑着脸接过了饭菜:“谢谢!不劳大驾!”
门又关上了。
夜空中有寥落的星子。
虽然被拒之门外,但窦景宁站在廊下,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星,他闭上眼睛,听见呼啸的风声,除了风声,这里好安静,和浮华的洛阳城很不相同。
在来之前,他永远不会想到,他会看见一个“邓姑娘”。
真好啊,是意料之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