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吓得也顾不上疼痛了,马上俯身辩解道:“贵妃娘娘,不是奴婢故意失礼,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奴婢!”
“是吗?”这一回轮到惠妃的脸色变得生冷了起来,她眼神如针般扎向了惊慌失措的湘云。如果说黛玉被拉住的那一刻,她的心里还对湘云或多或少有一些同情。那么,当她同时瞧见纳兰香漪不正常躲闪的眼神时,她也不得不飞快做出了选择。
宜妃恰到好处地轻笑了一声,“咦”了一声对坐在旁边的惠妃嘀咕道:“那旁边的姑娘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妹妹瞧着倒像是在姐姐宫里见过似的?”
惠妃回瞪了一眼纳兰香漪,状若平常地笑道:“可不是吗?香漪丫头也入选了。”
佟贵妃对荣妃笑道:“难怪长得像呢,毕竟是姑侄俩。那一年万寿节,香漪随她额娘进宫来,结果与德妃妹妹的十四阿哥起了争执,还是你家三阿哥出来做的合事佬呢。”
宝钗面上一惊,而湘云更是脸色变得刷白,腿不自觉地开始打颤。
荣妃故作疲乏状,掩手打了一个哈欠,对佟贵妃笑道:“这些丫头倒是比我们那会儿敢折腾,都是些惹不起的小姑奶奶们。”
佟贵妃自然明白荣妃的意思,她将目光扫过已低了头,绻缩在黛玉身后的湘云,淡淡地问道:“方才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推了史姑娘一把呢?”
惠妃盯着湘云的眼睛,故意大声重复道:“史大小姐身边除了香漪就是林姑娘,难不成是她们二位?”
荣妃看了惠妃一眼,“扑哧”笑道:“惠姐姐快别这样,瞧把史姑娘给吓得!”
果然史湘云吓得眼看便要哭出声来了,只是强憋着,咬着嘴唇不敢吱声。
宝钗心知肚明地站在旁边,完全是一副隔岸观火的态度。
黛玉也不吭声,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自己的脚下。这时候只要不是火烧房了,恐怕没有一个人会不识趣地站出来。
其余的秀女更是乐得看笑话,整个大殿里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直到湘云自己扛不住压力了,“扑通”一声跪爬到贵妃座前,使劲磕头道:“是奴婢慌了神,怕娘娘责罚才胡乱拉扯到其他姐妹,请娘娘恕罪!请娘娘恕罪!”
一直冷眼旁观的德妃,此刻却笑道:“这也是胡乱扯得的?真不知宫里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佟贵妃看也不看湘云,只是伸着手指上的护甲,缓慢地转动着上面的套子。
荣妃瞪了一眼地上的湘云,对着下面的一干秀女冷笑道:“瞧瞧你们干的好事!哼!”
黛玉见湘云要凶多吉少了,便想拉了宝钗一起为湘云求情,可没等她的手拉着宝钗,宝钗已用眼神示意,要她也别乱动。
佟贵妃站起身来,看着殿里的秀女,一字一句说道:“本宫告诉你们,不要以为成了秀女,就忘乎所以了!宫里除了主子,便都是奴才!”
怒目环视了一圈,她又接着说道:“从今日起,史湘云下到浣衣局为婢,十日为限,其余人等好自为之。”说完,她抬脚走向绣幔后面。
苏锦华及众女一起跪拜道;“恭送贵妃娘娘及各位主子。”
荣妃惠妃忙上前左右相携,与德妃宜妃一道陪着佟佳氏离开了储秀宫。
眼看着苏锦华等三人也随在那一大群人后面离开了,秀女们才吁了一口气。
黛玉正想靠着柱子休息一下,却见身边有人惊呼一声,原来是湘云晕倒在了地下。
黛玉赶紧上前扶起了湘云的半边身子,宝钗则安慰道:“不是只罚了十日吗?只要能在殿选时站在这里,你就还有机会的。”
湘云欲哭无泪地惨笑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什么盼头都没有了……,哈哈哈!”
秀女们都有些害怕地躲到了一边,只有黛玉和宝钗还在她的身边。此刻黛玉眼看着湘云的发狂,心里虽难受,却也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开解她了。
舒舒觉罗氏萱凝不屑地看了一眼神情不自然的香漪,拿出手帕来拂了拂鼻间的气息,嘲笑道:“谁做谁清楚,有个当主子的后台,就可以一手遮天!咱惹不起还躲得起!如萍,淳敏,咱走!”
见站在头排的这三人走了,其他秀女们也三三两两地默默退出了正殿,只剩下湘云,黛玉,宝钗,还有纳兰香漪四人。
纳兰香漪此刻倒没有了先前的愧疚之色,她神情怪异地走到湘云跟前,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根本就配不上八阿哥,别白日作梦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去,嘴里尚且喃喃自语着:“我纳兰香漪看中的人,也敢跟我抢,哼……”
宝钗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也是一脸了然的黛玉笑道:“又是痴人一个!只是苦了咱们这个还在作梦的傻丫头。”
黛玉叹道:“咱俩还是先扶了她回去罢,也许很快就要有人来领云妹妹,真不知她如今的模样,怎么捱得了十日。”
宝钗也叹了一声,与黛玉一起扶起了尚在半梦半醒状态的史湘云,三人往绛玉院里走去。
永和宫,德妃寝殿。乌雅氏虽已年愈四十,但保养得当,肌肤细腻尤胜于其它宫妃。此刻她平静地坐在镜前,任由身后的贴身宫女替她卸簪去环。
苏女史恭敬地候在旁边,只等德妃给自己一个回话。
“锦华,还想要出宫吗?”德妃自己取着耳垂上的翡翠吊坠,冷不丁问道。
苏女史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她的脸埋得更低了些,迟疑了半晌答道:“禀德主子,奴婢不敢再有奢望。”
德妃笑了笑,看着镜中的自己又问道:“怎么?不相信本宫?”
苏女史急忙辩解道:“奴婢不敢,只是……当初孝庄太后亲口对奴婢说过永不许出宫,奴婢不敢不从。”
德妃缓缓转过脸来,认真看着苏锦华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当初若非因为贾敏誓死不从皇上,你还会转投于我吗?”惨然一笑过后,德妃挥手示意身后的宫女退出寝殿。
眼看着卷珠帘子上的玉珠从晃动而转为静止,德妃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就可以淡然笑看这紫禁城中的人和事了。但是今天看见她,我还是有些心痛。”
苏女史那严肃厉害的目光早已不复存在,此刻她泪眼模糊地哽咽道:“奴婢……奴婢也以为自己早忘记了那段过往,可是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尤其是那双眼睛,奴婢就好像又见着了敏……”。
“住嘴!”德妃厉声阻道,但很快她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劝慰道:“她已不在了,彻底不在这个世上了。关于她,孝庄太后不是早下过定论了吗?你我都不欠她的。”
苏女史压抑着哭声使劲点了点头,见主子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她悄悄地将自己的泪痕拭尽,然后恢复平静的语调继续问道:“那主子的意思,还是要将林姑娘赐婚给四贝勒爷吗?”
德妃脸上的表情变幻了几次,终于还是叹了一声答道:“不这样还能如何?胤禛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些年了,他就没有真心对我叫过一次‘额娘’,除了与老十三一样唤我‘母妃’。我知道他总在背后埋怨我偏爱十四,可他哪里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
苏锦华怔忡着揣摩了一下主子的意思,试探道:“可是太长公主已经铁了心要帮十三阿哥,刚才在贵妃娘娘那儿撂下了话,说是要直接去找皇上作主呢。”
德妃再次叹息了一声,正欲说话,却听殿外有人大声呼道:“皇上驾到!”然后便是远远传来的奴才们恭敬地叩拜声:“皇上万岁万万岁。”
苏锦华一惊,在德妃的示意下赶紧往帘后一闪,从后门回廊出永和宫而去。
这条由永和宫通往钟粹宫的便路对于她而言,不能不算熟悉。但宫里却没有人知道,她,苏锦华真正的主子并不是代掌凤印的贵妃佟佳氏,而是协理六宫事务的德妃乌雅氏。
且说康熙亲手挽起了只穿着睡袍迎接出来的德妃,不待德妃告罪,自己先责己道:“不能怪爱妃衣着不当,朕没有事先通知,此刻又突然驾临,扰了爱妃休息才是。”
德妃温婉一笑,扶了康熙嗔怪道:“皇上就爱突然袭击,弄得臣妾蓬头垢面,来看臣妾的笑话不是?”
康熙携了德妃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哪里是故意的,朕刚刚检查了一下皇子们的功课,心里高兴,就想起替朕生育了两个好皇子的爱妃来了。”
德妃待康熙坐下了,自己亲自捧上茶来,看他轻啜了两口,方才笑道:“臣妾今日也有高兴事儿想与皇上分享呢。”
“哦?说来听听。”康熙放下茶杯,笑眯眯地问道。
德妃倚坐在康熙的旁边,神情暧昧地说道:“今儿佟姐姐邀了惠妃姐姐,荣妃姐姐,还有宜妃妹妹和臣妾,一起去了一趟储秀宫。皇上没去真是可惜,这一届的秀女真是个个都是美人胚子,让姐妹们差点都挑花了眼呢。”
康熙饶有兴趣地又笑问道:“当真?那艳压群芳的花魁又是哪一家的女娃儿呢?爱妃就没为老四和十四挑上两个?”
德妃试探性地笑道:“要说艳压群芳,还真有一个,前科探花林海之女,林黛玉。臣妾不才,就是想说了那个黛玉与老四,正想找皇上讨一个恩旨呢。”
康熙的眉头却适时微皱了起来,他干咳了一声,德妃赶紧递过水去润了一下嗓子,然后才斟酌着说道:“林黛玉?朕还有印象,就是前次南巡时扬州接驾的林海之女吧。嗯,此女当时朕一见就喜欢,没想到竟然也入选了此届秀女。”
德妃面不改色地笑道:“皇上若喜欢,不如臣妾与佟姐姐说去,总不让皇上失望就是。”
康熙将手中的茶杯一顿,水溢出来了几点,德妃吓得赶紧跪下说道:“臣妾妄侧圣意,罪该万死,还请皇上恕罪。”
“爱妃呀,朕一向认为你在后宫之中最是安宁平和之人,这些年无论是后宫争宠,还是皇子夺权,你总是静静地守候在朕的身边,并不与她们一般见识。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同朕耍起心眼来了?”康熙失望地说道。
德妃眼圈发红地哽咽道:“谢皇上盛赞,臣妾不敢当。”
康熙叹了一声,抬袖拉起了德妃,说道:“朕意已决,玉丫头是个好孩子,就冲她是敏儿的女儿,朕也定会善待于她。”
语气一转,他又沉声说道:“但是,朕不会将她指婚于朕的任何一个儿子。因为,朕不能眼看着皇子们不顾手足之情,先是为那太子之位,如今又为一个女人自相倾轧,闹得国无宁日。”
说到这里,康熙的语气不禁有些激动,德妃手捏了帕子,一边拭泪一边说道:“还是皇上考虑得周全,臣妾教子不严,让皇上忧心了。”
待德妃哭过了,康熙慢慢扶起她的手来,挽她坐于自己身边,平静地又说道:“朕打算将敏儿的女儿赐婚给纳兰容若的孙子纳兰瞻岱,虽然委曲了些,但朕打算让她拜在你的名下,作为朕的养女嫁与瞻岱那小子。封号朕都拟好了,和硕惠宪公主,爱妃意下如何?只是两个孩子的父辈都不在京城,婚期再议罢。”
康熙的五公主,德妃的二女儿,出嫁时即被封为和硕温宪公主,不幸在她二十岁那年伴驾出塞时病逝。德妃心知这些年来,康熙一直歉疚于温宪的早逝,如今让黛玉承欢在她膝下,何尝不是希望自己能像对待温宪一样珍惜与黛玉这番母女之缘。
德妃心知圣心已定,且这也是康熙对自己的恩宠,只好应声答道:“臣妾谢皇上隆恩,那臣妾明日就去将公主接到永和宫来。”
康熙思忖了一下,点头算是应承了,然后摆了摆手,对德妃及近侍的总管太监说道:“公主的受封仪式就交由礼部拟旨择日宣告罢。朕还有折子要批,爱妃先睡罢。李德全,摆驾养心殿。”
德妃道:“恭送皇上。”
康熙满怀心事地率领大批太监侍卫出了永和宫,登上御辇而去。守在殿内的德妃,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眼前的身影却恍然还是年轻时那骁勇强健的皇帝。
有贴身侍女上前轻声唤道:“主子,回去歇了罢。”
德妃满腔的惆怅却也无处诉说,她的脑海里时而闪过胤禛向自己恳求要娶林黛玉的情景。时而又冒出年轻时的贾敏,身穿女史宫服的模样。
康熙十六年春,贾敏入慈宁宫为女史,当时宫中新晋了许多低位的嫔妃,其中就包括后来四妃之中的惠嫔,荣嫔还有宜嫔。
贾敏天性聪颖好学,又写得一手好字,故深得孝庄喜欢。每日带于身边,日子久了,皇帝也越来越欣赏皇祖母身边的这名才女。但贾敏的心却早已维系在了皇帝的伴读,当时仅是翰林院侍读的林如海的身上。
原来,林如海之祖,亦是列侯出身,与贾府本是世家好友。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早已暗许芳心。
当日乌雅氏,也就是后来的德妃,却仅仅只是孝庄太皇太后寝殿的一名宫女。乌雅氏是个相貌清秀,心思细敏的姑娘。她不爱言语,但照顾孝庄甚为贴心,与贾敏更是情同姐妹。
而康熙从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起,连续擒鳌拜、平三潘、治河道,功绩远胜先祖。作为年青的皇帝,他的后宫之中自然也是繁花似锦,佳丽无数。
但,当年轻气盛的他欲采摘下贾敏这朵气若幽兰的鲜花时,却意料之外地遇到了她的强烈反抗,甚至不惜以命相逼。
恰恰这一幕正被旁边经过的乌雅氏撞上,吓得她面红耳赤地刚想逃开,却被怒火烧昏了头的康熙一把拖住,当着贾敏的面,他临幸了这个可怜的宫女。也许,当时的康熙只是想要羞辱贾敏,只是想让贾敏后悔没有从了他。昱日,乌雅氏被封为了五品常在。
但,一切的可能都在不可能中变为了现实。第二年,乌雅氏在诞下皇四子胤禛后,马上又从一个小小的常在破格册封为德贵人。也是在那一年,贾敏终于在孝庄太后的恩准下,离宫嫁给了当时仅为翰林院侍读的二品侍卫林海。
这中间还发生了多少恩恩怨怨,却不是身在几百年后的我们所能知道的了。但孝庄在贾敏离宫前的那一夜,单独与她及她的使女苏锦华谈了半宿。而贾敏离宫后的第二日,苏锦华便被分派到了浣衣局,直至德贵人从德嫔封妃的那一年,才被内务府总管调入贵妃佟佳氏的钟粹宫当差。
恍眼已是十余年过去了,如今的苏锦华,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宫女。而贾敏虽不在人世了,她的女儿黛玉,却在命运轮盘的鬼使神差下,沿着她额娘曾经的轨迹,再一次走到了同一个人生的三叉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