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穿了鹅黄色流苏袖衣,袖边镶牡丹金绣,下着月白素色长裙,腰间系天青色滚花宫绦。看上去,虽脸带微嗔,眼波似水,但旁边站着的宝玉,却是天生一个情痴,被黛玉夺开手腕后尚且不自觉。
“还不快些过来见过你姨妈,还有你姐姐和哥哥。”虽然只是眨错眼间,王夫人仍然捕捉到了宝玉对黛玉较别个姊妹不同的亲密友爱之处。她在心里暗暗地对宝钗与黛玉作了个比较,一如娇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不分伯仲。再看宝玉,虽礼数周到,言辞恭顺,但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喜色却是掩之不尽。
众人各自见过礼后,又引见过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谢了,方才吩咐治席接风。
待薛姨妈及宝钗、薛蟠在荣国府东北角的梨香院安顿下来,已是掌灯时分。王夫人与薛姨妈在房内坐下,姊妹们暮年相见,悲喜交集,谈家事,谈儿女,浑忘了时辰几何。直至王夫人的贴身婢女彩云上前禀报:“太太,琏二奶奶差了平儿过来回说,老太太今儿晚上高兴,多吃了些,这会子肚子有些不舒服,已请了王太医过去。”
薛姨妈听完说道:“姐姐还是先过去瞅瞅,我们就不过去添乱了,明儿一早再过去跟她老人家请安去。”
王夫人点了点头,起身来边走边说道:“那妹妹先歇下罢,这一路也够乏的了。宝丫头的事儿,容后两天再议罢。”
薛姨妈送她至院门外,面色平静地笑道:“快去吧,妹妹全凭姐姐安排。”
眼见婆子媳妇们陪了王夫人出了角门,往夹道上去了,薛姨妈方才返回屋内。刚坐下,同喜奉上茶来,就听帘外宝钗的声音问道:“额娘睡了吗?”
薛姨妈将茶放回炕桌,对同喜说道:“你先出去把还未归整好的东西再收拾一下,让小姐进来罢。”同喜应声出去掀起帘子,待宝钗进来方走开了。
只见宝钗身穿家常衣裳,头发整齐地披散在肩后,只趿了一双软底绣鞋进来问道:“额娘,姨妈有没有提我的事儿?”
薛姨妈笑道:“这就等不及明天问了?是不是我的儿改变主意了?”
宝钗伏到了薛姨妈怀里,羞赧地笑道:“额娘又拿女儿打趣!”
薛姨妈拍拍她的后背,收起了笑容说道:“不是额娘说笑,今日见那宝玉,长得还真是得人意儿。若是你能跟了他,好歹也是堂堂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况且听你姨妈说,他又是极愿意在女孩儿身上下功夫的。比起像你哥那样的男人来,倒是更让额娘放心些。”
宝钗怔忡了半晌,静静地听薛姨妈说那宝玉,并不搭话。直到薛姨妈看着她的眼睛又问道:“我的儿,你倒是怎么想的?今儿见你俩见面时的神情,额娘就知道你心里也有别的想法了。”
宝钗低垂着粉颈,含羞说道:“额娘,日子还长着呢,都先处处再说罢。”薛姨妈会心地一笑,点头说道:“依你就是,只不过额娘可要提醒你,那个林姑娘倒真是天仙似的人物!”
宝钗直起身来,捋了一缕发丝在手指间,边理边嗔怪道:“额娘就是看别人家的闺女好,林姑娘且不说了,那三姊妹我如何也比不上了?还当着姨妈的面说我怪脾气……哼,额娘真够偏心的,什么时候也没听你当外人面说哥哥的。”
薛姨妈乐了,手指点在宝钗鼻尖笑道:“你那哥哥,说不说都是那个德性,亲戚朋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额娘也就只有你好指望了。”
因为这梨香院原是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除了角门通往王夫人所住的正房东院,另有一门通街。薛姨妈与那王夫人又私下商量:“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每日除了陪着薛姨妈说话解闷,宝钗更多的时候便与黛玉迎春姊妹一处看书下棋,针凿玩耍。
几日观察下来,宝钗发现这黛玉虽才来不久,但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等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了。便是宝玉与黛玉,亲密之处也多于他人。尤其宝玉惯会作低服软,而那黛玉又是天性孤高,每有言语不合之时,那宝玉必要俯就请罪,百般哄劝。
宝钗暗自盘算着,贾府中人原都是些势利至极的人,虽有贾母高高在上,王夫人中间维持,实权看似握于那琏二奶奶之手,但府里那些攀高踩低的奴才,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自己既是客居于此,更不能惹人生嫌,白给那起长舌妇以话柄。
薛姨妈每日领了宝钗,饭后必至贾母跟前请安闲话,母女俩坐在那儿,经常是陪坐一隅,除了附和两句,并不逞能多言。偶尔贾母不在,宝钗也会随了府里的丫环们,聊天说笑,谈论些花样刺绣。倒是那黛玉,因体怯身弱,鲜少出门走动。即便偶尔出去,也是丫环婆子随着,谨言慎行。便是与宝玉相厚些,素常见着的也多是她使小性儿,不让人。
日子久了,婆子媳妇们自然品评那薛宝钗年纪虽不大,然容貌丰美,品格端方,比黛玉强多了。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笑。
这一日,宝玉,黛玉及三春姊妹陪着贾母正在房内打趣凤姐。贾母斜卧在软榻上,丫环婆子们站在地下。黛玉侧身坐在贾母的旁边,三春各自坐于椅上。只有宝玉在凤姐身边猴跳,嘴里还嚷嚷着:“好姐姐,这等好事怎么能少了我?听说舅舅家的酱鹅肝味道可是特别得很,你就带了我去罢。”
凤姐笑道:“好长的耳朵,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不过倒是真的,那酱鹅肝真正是西洋做法,光是做这道菜,还专门请了那个洋和尚,在府里包吃包住呆了半个月,才做得像那么回事的。”
贾母听了,抬手笑道:“洋玩意儿里面也有好的,不过说到说食,我呀还是好咱们这一口。”
门外帘子一动,有婆子回道:“姨太太带小姐过来跟老太太请安了。”
贾母笑道:“还不快些请进来,宝丫头,扶了你额娘快坐下罢。”说着,宝钗扶了薛姨妈,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向贾母请过安后,丫头们抬过椅子来坐下。就听薛姨妈笑问道:“还未进屋就听见凤丫头的大嗓门了,说什么这么热闹呀?”
宝玉抢着答道:“凤姐姐正说舅舅家过两日要摆酒席吃,而且这一回因为是还南安太妃的席,所以请了好些王侯公爵的福晋格格们,听说连八阿哥和十三阿哥也会携女眷去呢。”
宝钗心里一动,正待细问,却听旁边站着的凤姐已经笑眯眯地走过来说道:“妹妹呆着反正也没事,况且进京这么久了也该去给舅舅舅妈见个礼了。同我们一起去凑个热闹罢!”
贾母拉过黛玉的手来,面朝凤姐笑道:“宝丫头正经该去看看,玉儿这两日好些了,也正好出去散散心。只是若带了她这些个姐妹去,不让宝玉去,还不把我这把老骨头吵散了架呀?我和两个媳妇是懒怠动弹的了,不如就由你和姨太太一起,领了她们几个姊妹,再带上宝玉,好生乐呵一天。”
宝玉听完,高兴地乱跳脚,一边朝宝钗挤眉弄眼,一边又朝探春打榧子。凤姐拉过他来,故意吓唬道:“可别高兴得太早了,这一回老爷可也是要去的。小心又问你的学业!”
宝玉一听,马上焉了下来,跟扭股儿糖似的粘在贾母旁边求道:“老祖宗,我哪儿也不去了,还是在家里陪你罢。”
贾母疼爱地扯起他来,让他与黛玉坐在一处,转脸向凤姐问道:“他老子也要去吗?”
凤姐笑道:“可不是,原本老爷不喜热闹,都说了不去,可大老爷要去,便约了老爷一同去。”
贾母摇了摇头,对在座的薛姨妈说道:“我那老大就爱凑这种热闹,自己去怕我说,还非得把老二拖上。”
大伙儿又说了一会儿去赴宴的事儿,眼见贾母有些困乏了,薛姨妈便领了宝钗及三春先出来,凤姐单拉了黛玉落在后面嘀咕,宝玉也凑上前去听。
展眼过了两日,正是王子腾夫人宴请南安太妃的日子。荣国府门前早早就排满了车轿,薛姨妈和熙凤各自独坐了一乘四人轿,黛玉与宝钗共坐一辆翠盖珠璎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各自随侍的丫环又另坐了一车。
待车轿行至王府门前,早有王子腾夫人及子侄媳妇候在了外面。
薛姨妈及熙凤早有婆子们上前搀扶,下得车来。黛玉同宝钗及三春尾随在她们的后面,小心翼翼地上前见过礼数,又退后半步,随同进入了王府正院。
黛玉原本并不想来,只因熙凤特别交待了她,说是今儿有贵人专门点了她的名儿,若是不来可是大大的不敬。此刻见宝钗有意识地同薛姨妈走到了一起,三春则安分守己地距离自己三步之远。她感觉自己真不该来,此刻走在这不上不下的位置,恨不得化作烟儿飞走。
刚走至大厅前的十字夹道处,正好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手拿一支纸扎的风车,从旁边的走廊上斜地儿一穿,恰巧一头撞在了黛玉怀里。
不远处另有一个女声焦急地喊道:“弘时,快别跑了,小心摔着!”
“那边是爷们吃酒打十番的崇华轩,太太小姐往这边走,待饭后再齐往凝烟阁听戏。”王子腾夫人正向薛姨妈等介绍道。就听身后一片惊呼声,接着哭喊声,哎哟声乱作了一团。
熙凤回头一看,黛玉正紧紧地搂着一个小孩子,惊慌失措地站在那儿。她的身后却是英眉挺鼻,眼黑似漆的十三阿哥,正微带怒意地盯着直往黛玉身后躲藏的小男孩。
“这是瞎跑的地儿吗?看你的那些奴才上哪儿去了?”胤祥一看是四哥府上的弘时,堵到嗓子眼儿的那股怒火也只好压了下去。但仍然没有好脸色地训斥了他一顿,作势还要拎了他去见他阿玛。
“又不是多大的事儿,小孩子爱玩也是天性,没得吓着他。”黛玉抚着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弘历,蹲下身来轻声安慰道:“没事儿了,跟姑姑说你跟谁来的?”
弘历也被吓得不轻,嘴角撇着想哭又不敢哭,看也不敢看他的十三叔,只一味躲在黛玉怀里,拽着她的衣襟不撒手。
正当王子腾夫人急得赶紧着人寻找四贝勒府上的人时,一个身穿粉色旗装,脚登花盆底的贵妇,在一个小丫环的陪侍下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她一边提着旗袍的衣角,一边着急地喊道:“弘时,你快过来!”
小男孩一听见贵妇的声音,连忙飞奔着扑了过去,抓着她额娘的衣裳后,越发哭得伤心。见儿子哭得唏哩哗啦,贵妇的脸上也难掩一片悲怯的神情。
十三阿哥上前见过礼,王子腾夫人还有薛姨妈,凤姐、宝钗、黛玉,三春也顺势屈膝请安道:“侧福晋吉祥!”
宝钗端庄温婉地陪在王子腾夫人身边,黛玉依旧神情淡然地站在原地,只是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就被挤到了最后。黛玉本来就是喜散不喜聚的人,此时无人注意,倒也落个轻松自在。
“兰欣,你怎么还在此站着?舒兰和秋月正找你呢。”熟悉得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依然略带磁性,但少了一些沙哑,平添了一分威严。
弘时的亲生母亲正是李氏兰欣,四贝勒胤禛的侧福晋,侧福晋中除了年氏便是她的地位最尊。
此刻猛然听见四贝勒就在旁边,李氏握了弘时的手不禁一抖,忙低眉顺目地屈身礼道:“是,臣妾这就领了时儿过去。”
弘时却在此刻挣脱了她额娘的牵绊,冲到他阿玛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喊道:“阿玛,不要怪额娘,是时儿自己要跑出来接阿玛,结果不小心撞在了那位姑姑身上,阿玛替时儿跟姑姑说声对不起罢。”
弘时并不知道,这位姑姑有多不原意见他的阿玛。但目光就在这一瞬,是巧合,也是必然地相遇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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