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舒了一口气,雪雁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低语道:“总算全走了。”
帐内的黛玉一翻身,坐起来笑道:“好没脸的小丫头,怕成这样!”
雪雁吓了一跳,见说话人是黛玉,跳到嗓子眼的心才又落了回去。黛玉与她年龄相差无几,两人又是朝夕相处,日子长了,早就处得像姐妹一样。
此刻雪雁比划着脸颊脱口羞道:“谁见了皇上不害怕呀?小姐还有功夫笑奴婢呢,自个儿不也吓得假睡吗?哼!这会儿听说人走了,精神头倒比谁都大呢!”
黛玉自旁边拿了一个靠枕于脑后枕了,坐在床上一边绕了发丝在指尖打圈,一边嗤笑道:“你当真以为我是怕了皇上?他是他,我是我,有何相干?只不过我犯不着替阿玛添不自在,躲着罢了。况且,我懒得与人说话,装睡不过是乐得自在罢了。”
不待雪雁答话,门帘一甩,一个声音略带嘶哑的男子反舌相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敢问林小姐如何能做到有何相干?总不能一辈子都不见人?一辈子装睡罢?”
雪雁刚走到床前,未及转身细看,脸色唰的一下全白了,只剩下口舌打战地强叱道:“这可是大小姐的闺房!……你是什么人……胆敢随便闯入?”
黛玉初时也是一惊,有人进来,门外的丫头婆子们竟无一人传报。看来此人来头不小,凝神仔细一看,却是一名年约二十四五的青年男子,眉眼隽秀,贵气天成。
雪雁看着门前,脸上的神情一滞,有些惊讶,又有些恍惚。见那名男子并不理睬自己的喝问,反而眼神玩味地瞅着黛玉的方向走来,雪雁只得哆嗦着向地下一跪,再也不敢乱吭一声。
男子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冷冷问道:“爷是谁?没人告诉过你们吗?”
黛玉略一怔忡,忙收回神思,冷静回道:“请恕民女有病在身,谨奉皇上口谕在此静养,未曾与人来往。”
“有病在身?爷看你不像是病人,倒像是一个嘴尖舌利的刁女!”男子的视线像冰锋一样冷冽,透着令人无所遁形的强势。
此刻他上身往前,右手强迫抬高了黛玉的下颔与他对视。那双深不可测的黑亮眼睛,就这样近在咫尺地映入了黛玉的眼中,一点一点地蚕食着黛玉强撑起的那点勇气。也许是对峙对累了,也许压根只是想给黛玉一个无声的警告,他那犹如黑洞似的目光,聚焦了一会儿终于转向了别处。
片刻的失神过后,他悻悻地以讽刺口吻说道:“林御史竟然有你这样一个胆大妄为的女儿?真不知是他的幸事,还是不幸。”
黛玉有些微恼,更有些愕然此人的言语无状,但微垂的目光仍然捕捉到了男子食指上那枚灿若樱桃的红宝石扳指。
黛玉心中一动,下意识地看向跪在那人身后的雪雁。果然尚未昏头的小丫头正在向她挤眉弄眼地悄悄伸着四个手指头。
既然心中有数了,黛玉索性紧阖眼睫,脖颈一昂,轻启樱唇说道:“四爷若是坚持认为民女冒犯了皇上,大可治民女一人的罪,只是不要牵累了家人。”
此言一出,四阿哥胤禛的眼眸中更加多了一层谁也看不懂的雾色。但此刻的黛玉紧闭着双眼,并没有看见对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扑鼻的浊热气息,还有混着松木香的味道。
一声冷哼过后,他突然晒笑道:“早知会连累家人,还敢如此大言不惭!”话音一落,指上的力道顿时松了,胤禛起身拂袖走了开去。
黛玉用手指舒缓了一下被勒红的下颌,眼神状若平静地看向四阿哥的背影。只见他走至黛玉平素常坐的湘妃椅上坐下,随手握住了黛玉吃茶的瓷杯,很有闲心地把玩了起来。
“雪雁,给四贝勒爷上新制的明前龙井!”黛玉见雪雁一直木头木脑地盯着胤禛,像是着了魔似的,忙找了个借口将她支应出去。
旁边一直神情怪异的雪雁,猛一下听见黛玉在唤她,手忙脚乱地赶紧爬起身来,“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退了出去。
随着雪雁退出去时,门搭子发出“啪”的一声,房里顿时又陷入了令人感觉窒息的寂静,静得能听见杯盖触碰到杯身时的轻脆瓷声。
“俗话说,‘聪明反被聪明误’,林小姐不会没有听说过吧?”略带磁性的声音强压着那份嘶哑,平淡中带着一丝深长的意味。
黛玉在心中暗暗地苦笑,“言多必失”,古代圣贤的话那可是金科玉律呀!偏巧在父亲眼中“谨小慎微”的自己,却在这种非常时期“口无遮拦”,而且惹的人还是以“喜怒无常”著称的四阿哥。
“小女子愚钝,更谈不上聪明二字,四贝勒爷有何指教大可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黛玉心里的抵触情绪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面上的她只是耐着性子在继续周旋,心里却在盼着这个四阿哥赶紧离开。
“林小姐平日里也喜欢吃茶吗?可这茶却并非女儿红。”他安静地注视着杯中的茶叶,突然转换了话题言道。手中握着的瓷杯也不再把玩,而是随意地凑近了嘴唇,轻呷了一口。
从康熙南巡以来,林海及当地的士绅官宦早在一个月前便在张罗接驾的事宜。巡盐御使府里上上下下谁人不知,此番随帝出巡的皇子中,除了太子爷胤礽,便是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
黛玉早先从母亲贾敏的闲聊中听说过,二舅母的大表姐元春正是四阿哥的侧福晋。这些年因了四贝勒的刻意拉拢,贾府多少也沾了些光,包括父亲林海的盐政御史一职也是四阿哥举荐的结果。
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四阿哥如何会突然来到自己的房中,更想不明白他说那些莫明其妙的话,又是意欲何为。
既然不想面对他的目光,又不能无视他的存在,索性泰然处之更好。黛玉平静答道:“民女哪里佩吃龙井茶呢?不过是些山里的粗茶罢了。”
终于,雪雁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待她哆嗦着将新茶奉给四阿哥后,连忙头也不敢抬地退侍到旁边。而四阿哥则端起手中的新茶闻了闻,沉吟半晌,面无表情地向旁边立着的雪雁问道:“这就是以四绝著称的‘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
雪雁没想到皇四子有此一问,愣了一愣赶紧又点头。眼见胤禛的面色有些不悦,黛玉只得帮她清声回道:“禀四贝勒爷,正是今年头回摘下的‘莲心’。”
四阿哥又皱眉品了一口,说道:“汤色尚好,只是口味颇重了些,与平日的味道不太一样,还是方才吃的那茶更清心爽口。”
雪雁愣了一下,方才什么茶?黛玉的眉尖锁得更紧了些,又不能装聋作哑,只好言道:“那是采自云南山里的普洱茶,大夫说民女脾胃虚弱,此茶叶大性温,宜于消食。”
雪雁惊讶地瞅了一眼四阿哥,又看看黛玉,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四阿哥手边的定窑瓷杯上。那可是小姐的专用茶杯!
此刻门外有人低声咳嗽了一下,然后回道:“禀四爷,皇上与十三爷已至前厅。”
四阿哥微瞥了一眼杯中飘浮的大茶叶,嘴角浮起一抹若隐若现的谑笑,道了声“好茶”,便放下茶杯往门外走去。
黛玉半福了一礼:“送四贝勒爷。”雪雁则连忙跪下叩道:“奴婢恭送四贝勒爷。”
当门帘再一次“啪”一声撞在门框上,雪雁仍然保持着跪姿,直到黛玉轻咳了一声,唤她起身倒茶,方才轻轻抬头吁了一口气出来。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头发,一面笑向雪雁说道:“哪里来的呆鸟!要不是本小姐帮你挡着,这会儿还不知在哪儿趴着哭鼻子呢!”
雪雁神情一愣,见黛玉笑得坏坏的,方才恍然笑道:“我的好小姐,又不是奴婢冲着贝勒爷说那些个不敬的话。再说了,你落水那会儿,还多亏了贝勒爷跳入水里救了你上来。没听你道一声谢,倒没头没脑地给了别人一顿脸色看。”
黛玉不以为意地问道:“你又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明明是那个毛手毛脚的十三阿哥害得我落水,怎么又沾惹上四阿哥了?”
雪雁一边上前侍候,一边呐言笑道:“小姐这会子才问的奴婢呀!早又没问……当时那儿乱哄哄的,还是救了你上来后,才看周围的好些奴才忙着在叫他四爷。”
黛玉禁不住脸上挣得通红,指了雪雁嗔怪道:“好你个鬼丫头,什么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人,看我不打你!”说着,掀被便往床下走,急得雪雁也顾不上躲了,跑到黛玉跟前笑道:“算了,就让小姐打死算了!省得回头小姐再添了什么脚疼脑热的毛病,雁儿也免不了一顿好打!”
仍然坚持下床以后,黛玉亦不理会雪雁的大呼小叫,自顾自地走到梳妆镜前坐好。雪雁虽不乐意,但也不敢违逆黛玉的意思,只好撅着嘴唇,替黛玉找来了鞋袜穿上。
黛玉笑着瞅了一眼镜中委曲的雪雁,嗔怪道:“瞧你不高兴的样儿,我哪里就舍得真打你们几个了。”
雪雁的脸挣得通红,想也不想答道:“小姐就知道气人!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自从太太去了,光是我们做奴婢的着急,小姐也太不爱惜自个儿了。”
见黛玉眼圈也红了,又低了头并不睬人,雪雁索性背过身去说道:“雁儿也晓得小姐的心事,总是奴婢不称你的心了,明儿回了老爷,撵了出去再买好的使。”
黛玉泪水一崩,气道:“也甭拿气话来填塞我,我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让人任意排揎的刁女罢了!回头也不用请示老爷,你要想离我,另寻更好的主子,只管走人就是。”
雪雁赶紧跪在地下哭道:“小姐好狠心呀!雪雁从小跟着你,不过是看那四阿哥好像对小姐有意,他既生于天家,小姐也能有个好的归宿不是?”
黛玉心里“咯噔”一下,某些疑团自然而然就解开了。连一个小丫头尚且能想到那儿去,照他的年纪府上不说是妻妾成群,也定然早当阿玛了。看他方才的神情,像是对自己产生了误会。他不会以为我落水是为吸引他的注意吧?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