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前面失过一子,贾敏长年沉浸于哀伤之中,体内气滞血淤,久而久之,难免失于调养。后虽诞下一女,却早已坐下病根。黛玉自会吃饮食时,便从未断过请医吃药,寻了多少名医,皆不见效。偏巧三岁那年,扬州城里来了一个癞头和尚。
那癞头和尚到了府门外,谁人也不理,只是疯疯癫癫地说来送药。刚好林海从那天宁寺而回,下了车轿正欲进府,却见旁边有人大喊大叫,说着好些不经之谈。只听那和尚在说:“天生一个情痴,一个痴情。若要她好,只管舍了她,若不舍,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了,舍了倒还干净!”
林海心中一动,这和尚虽是衣衫褴褛,但骨骼不凡,丰神迥异,且话里有话。想到这里,林海命管家将其领至一边,问道:“我半生得此一女,虽体虚多病,但幸喜年纪尚幼,假以时日如何不能调理好呢?大师休要在此唬人,如有仙丹良药,快快奉上,我自重金相谢。若是只管在此妖言惑众,自有官府拿你是问。”
癞头和尚并不慌张,自在地用手在脖后搓了一把泥后,方才哈哈笑道:“我原是一片好意,既然如此,索性好人做到底,再告诉你另一个不得已的法子。”说到此处,和尚凑近林海的耳边正色说道:“既舍不得她,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林海皱眉啐道:“此话岂非废话?除父母之外,外姓亲友一概不见,这与出家有何区别?我看你这和尚疯疯癫癫,也无甚本事,快快离了此处,否则有你好看!”
正当林海拂袖欲走,却听旁边有一人轻声喊道:“大师请留步!”
林海一惊,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夫人贾敏。贾敏堆着笑朝那和尚走来,并不看林海,只管上前恭敬地一礼,说道:“佛家讲究慈悲为怀,大师可是真心想要为小女好?”
癞头和尚笑道:“那是当然,出家人不打诳语。”
贾敏宛尔一笑,说道:“既然如此,大师干脆送佛送到西,帮我了一心愿,可行?”
癞头和尚看着贾敏的眼睛笑道:“夫人请讲,贫僧听着就是。”
“大师既说我女儿想要病好只能出家,我倒想了一法子,只不知大师是否愿意帮忙?”贾敏此刻方才缓舒了一口气,定定地注视着和尚说道。
林海一愣,不解地看着贾敏。
癞头和尚却似恍然不觉,依然笑道:“夫人既有妙方,但讲无妨。”
贾敏脸上的笑容一收,目光移至墙内伸出的一处勾檐说道:“妙!大师断然已知我心事了。既然如此,我亦不用遮掩。现如今我府上尚有一女,心性孤僻,难容于世,若是跟了师父去,与她一生倒是更加相宜。既然我的女儿不能出家,就让她代为出家,也算是与她一个好去处了。”
林海惊讶地看了一眼贾敏,心中不忍,正待阻拦,却听那癞头和尚摇头笑道:“罢!罢!罢!真作假时假亦真,佛法讲究一个‘缘’字,既然夫人开了口,只管领了那姑娘来,若是她也同意,和尚就化了她去。”
林海虽与那妙玉无甚感情,但看着她长大,现已经长到了八岁,虽言语不多,却也甚为聪颖。平素私下教她的那些诗词古籍,不说过目不忘,但也是背诵流利。此刻眼见那妙玉从此将要与古佛青灯为伴,不由大大不忍起来。
贾敏使劲拽了一把林海,拖了他往府里而去,一边走一边叮嘱道:“今日之事本就是天意,你以为留那丫头在府里,就能给她一个好去处吗?她的身世你知我知,原本留她在身边就是一件祸事。况且她那脾气,小小年纪便谁也瞧不上,若能近佛修行,倒也是她的造化了。”说着,贾敏顿了顿,叹息一声又道:“一会儿见了她,你只管依我就是。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等坏了良心的女人,此番她既是出家修行,我打算将她的身世全盘托出。而且,那时候她亲生父母送来的好些玩意儿,这些年我一件未动。她既要离了这儿,自然都随了她去,也算是我们留给她的念想。”
贾敏究竟对妙玉说了些什么,除了她二人并无人知道。但是,妙玉临了也提出了两个要求,既要她出家,只能带发修行,而且对外只说生在读书仕宦之家,与林府并无任何瓜葛。贾敏自然求之不得,高兴之余,将那跟随妙玉多年的乳娘,还有另一个老婆子和贴身的丫环均给了她。
这些日子阴雨绵绵,天色总是灰蒙蒙。走的那一日,天公却很是作美,真可谓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妙玉脸色平静地扶了小丫环的手,默默地登上了林海为她准备的马车。因走得极早,妙玉并未向林海和贾敏辞行,只是在黛玉的卧室窗外小站了一会儿,然后便悄悄地离开了。带走的,除了足足两车的珍宝古玩,便只有挥霍谈笑,疯疯癫阗的癞和尚。
妙玉走了,对于贾敏来说,碍眼的人终于不在了。林府对外只宣称其长女患病去世,至《佩文韵府》结束刊刻,完书呈送康熙,黛玉已有九岁。没过两年,林海又突然被皇帝钦点为巡盐御使。古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令人万万没想到的,那贾敏陪同林海在任上堪堪一年之际,却也突患恶疾不治而逝。真正是喜也罢,悲也罢,不过都是过眼云眼。
却说在那贾敏病重期间,黛玉衣不解带,日夜服侍。如今母亲阖然长逝,黛玉更是哭成了个泪人,每日除了守丧尽哀,便只关在屋中守制读书。
如此又过了一年有余,因黛玉本自怯弱多病,又恰逢前日受了凉,触犯了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偏巧林海近些时日也忙得不可开交,并无闲暇过问黛玉的生活起居。
却说这一日,黛玉因听闻府上有贵客临门,便一日未曾出门,只在院中同贴身的丫环雪雁和雪鸢收拾旧日的诗稿。至午饭后,因心里惦记着多日未向父亲请安,方携了雪雁往林海所住的上房而去。
刚上了一座天然石拱桥,只见蜿蜒曲折的溪流穿石而过,水中碧波荡漾,青苔绿痕。黛玉病了多日未曾出门,此时立于桥上,水中倒影涟涟,周围并无人打扰,不由站在桥上多看了一会儿。
“喂!前面的两个丫头。”一个骄纵而略带稚气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黛玉微蹙了一下眉尖,正待绕过假山躲避一下,却听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丫头,爷叫你们还不站住?”
雪雁慌了神,正想回头,却被黛玉一拽,低声嗔怪道:“别理他,哪里钻出来的臭小子。”说完,只顾了往前寻地儿躲避。
黛玉身子原就弱,此时走快了些,不禁有些气喘吁吁,正想着先脱身方好,却迎面被人伸手一拦,促不及防,眼睁睁地跌进了假山旁边的水塘。
只听一声“唉哟”,醒过神来的雪雁,吓得也顾不上细看肇事的人是谁了,趴在那水塘边上伸着一支手使劲够落水的黛玉,嘴里哭喊道:“小姐,快抓住我的手!快呀!”
“小姐?”慌乱中旁边有人不敢置信地复述了一遍,旋即“扑通”一声,也紧随其它人之后赶紧跳入了水中。
且说黛玉因呛了几口水,眼前阵阵发黑,本能挥舞的双手早没了力气。头脑中仅存的那点清醒也如抽丝似的,逐渐剥离了她的意识。此刻黛玉禁不住暗自嗟叹:难道天意注定了的,真是躲也躲不掉吗?
原来当日那癞头和尚的一席话,父母家人皆作疯癫之语,不作理会。可是懵懂中的黛玉却在父母事后的闲谈中,没有缘由地听了进去,自此便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家中所有到访的外客。
此时黛玉的身子越来越轻,感觉胸中的气息游若悬丝。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地呼唤着什么,是谁在喊自己?黛玉好想伸手去拉住那个人,但他的身影飘飘忽忽,总也挨不着。她又想睁开眼睛看看,抱着自己的人究竟是谁,但眼皮却越来越沉,一点儿不听使唤。就在她努力地挣扎,眼看便要看清对方时,胸前一痛,彻底晕厥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黛玉闻到了一股特别舒心的熏香味道。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是在自己的卧房内,周围的重重人影中好像有老爷,有雪雁,还有其它几个陌生的人影。
“玉儿,你醒了吗?”光听声音,黛玉就知道一定是疼她的父亲林海,正站在自己的床前。
“父亲……”,不待黛玉解释,林海已抢先说道:“别多说话了,好生休息才是。太医说了,幸亏抢救及时,玉儿只是呛了水,受了些惊吓,吃上两付药就没事了。”
黛玉心知屋中尚有外人,便也并不多言,依了父亲所嘱,由着雪雁替她重新裹好被褥,放下帐纬,闭上双眸假装入睡。
另一个宏亮中不乏亲善的男子声音随即响起:“难得这个丫头朕一见就喜欢,老十三总是如此莽撞行事,幸亏此番玉儿吉人自有天相,否则朕将于心何安!还不过去向玉丫头陪个不是!”
话音未落,一人赶紧恭敬地上前说道:“胤祥行为冒失,惊吓了小姐,请林大人责罚。”
林海显然受宠若惊,忙上前扶起十三阿哥,躬身礼道:“皇上别再责难十三阿哥了,此事也怨不得阿哥,怪只怪小女胆小性怯,一时慌乱失足落水。此事既是虚惊一场,更与十三阿哥无关了。”
康熙心情颇佳,呵呵笑道:“爱卿都帮老十三说话了,朕就饶过这野小子。不过,老十三身为皇子,不能谨言慎行,朕就罚他抄写《贞观政要》一百遍。”
那个胤祥紧接着叩首又应道:“儿臣知错,皇阿玛教训得是。”
忽然,外面有人轻咳一声,康熙沉声问道:“谁在外面鬼鬼祟祟,还不进来回话?”
软帘轻响,有人进来,单膝跪礼回道:“皇阿玛,是儿臣。本地臣工皆已候在御史府外,等候皇恩召见。”
康熙先说了平身,然后颇为自得地说道:“朕自登基以来,心心念念关注黄淮河工事务,此番南巡亲阅河工初步告成,甚慰朕心。扬州乃进京河运要道,诸位臣工齐心协力,保我大清漕粮命脉,功不可没。林爱卿协助太子详加议叙具奏,择日递折上奏,朕要对在河各官以示奖勉。”
原来进屋之人正是皇太子胤礽,听完圣谕,胤礽与林海跪下叩头接旨。
此刻康熙偶一回瞥,见胤祥仍在跪着,方想起众人此刻尚在黛玉房中,遂摇头笑道:“朕今日格外高兴,尔等也不加提醒,若是再扰了玉儿静养,岂非朕之过错!老十三,陪朕出去见见扬州的官员。”
眼见康熙在前,胤祥恭敬于后,太子爷及林海俱随之退出后,雪雁那张苍白的小脸方才敢稍微抬起。
题外话:此番康熙南巡借鉴康熙四十二年第四次南巡,“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正月十五至三月十五日,康熙帝以河工即将告成,进行第四次南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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