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闹市往浣花溪走去,四周景致愈发清幽寂静,唐子清突然问道:“高勉有一个族叔在吐蕃任职,张巡官可知道?”
张芬猝不及防,迟疑了一下,却没有否认:“我知道,但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子清是如何……”
唐子清逐将金执吾要挟高勉的细节讲了一遍。
张芬听完不禁脸色微变:“韦帅……也知道此事?”
高勉误交金执吾,有薛涛从中斡旋,韦皋或不至有什么想法,但在这种事情上隐瞒不报,万一被有心人捅出来,却绝对不是件小事情,轻则失信受责,重则军法处置。
唐子清却摇了摇头:“当时风大,我也可能听错。”
张芬如何不知她话中的意思,赶紧问道:“那薛校书……”
“薛校书与我的意思一样,这事就由张巡官自己处理好了。”
坦白的主动权在自己手上,那又不一样了,张芬松了口气,抱拳动容道:“承蒙子清信任,张芬实在感激不尽!子清若有需要我张芬的地方,只管开口,我绝不推辞!”
“我不过是不想让金执吾太得逞罢了。”唐子清微微一笑,“张巡官也是个行侠仗义不留名之人,这区区小事又何必挂齿。”
她笑得极少,偶然一笑,便如阳光下的冰雪之花突然绽开,令人惊艳之极。
张芬亦看得一呆,继又哈哈一笑:“想不到又被子清听到了!”
唐子清耸耸肩:“你们的故事那么惊心动魄,我想不听都不行。”
高勉又是哈哈一笑,心中对唐子清更多了几分好感。
这个冷艳剑客,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冷。
穿过一片苍翠如墨的竹林,杜甫草堂就建在这片竹林后面。
确实是几间茅屋,搭得还不算太结实,屋檐上的三重茅草正在风中摇曳,仿佛还是随时会被无情的秋风吹破,引起屋中娇儿的哭啼。
想起伟大的诗圣二十年前就住在这毫不起眼的茅屋里,写下流传千古的名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唐子清心中就泛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身居茅屋,连自己的娇儿都要饿死,却心怀天下寒士,这是诗人的不幸,也是诗人的伟大。
屋内可供凭吊的东西不多,已经无法证明诗人当年是如何生活,唯有窗前西岭峰峦上的千秋积雪,门前汶江中穿梭吴蜀的万里商船,仍历历在眼前,在阳光下真真切切。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西岭与松州同属岷山山脉,积雪终年不化,岷山北部则是所谓的西山地区,既是唐蕃之间的缓冲地带,亦是双方长年争夺的边境要地,历来西川节度使均对之十分重视。
杜甫的两个好朋友都当过西川节度使,一个是高适,一个是严武。高适曾在名将哥舒翰手下任职,边塞诗写得豪迈壮阔气吞山河,打仗却并不在行,据说他在成都上任后即厉兵秣马准备反击吐蕃,却一出兵就丢掉了西山战略要地松、维、保三洲,不但使成都的屏障大大削弱,更令大唐从此失去了在西南出兵的主动权。
后来换了更年轻,也更有气魄的严武,又在西山打了一次大仗,才收复了松州甘松岭以东及维州的数座城池,为大唐挣回几个根据地。
严武打仗不错,诗也写得极有气魄。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西山一役,斩杀吐蕃七万人,果真是鲜血满山,匹马不还!
但严武也是个有着温情与感性的人,比如说有人送他一壶美酒,他便会迫不及待地带上酒肉、庖厨,与一众亲随奔赴草堂与杜甫共赏。
若不是因为他突然暴病身亡,杜甫也许会在这里住得更久。
但现在屋子里却连张凳子都没有,唐子清看着残破空孔的四壁,满腔景仰凭吊的心情也有几分空落:“当年严武与杜甫喝酒的地方,就是这里么?”
“从前的杜甫草堂占地三亩,比这里大得多,来这里喝酒的也不止严武。”日光穿窗而入,幽幽地照着空气中的尘埃,张芬的眼中也浮起一种追忆的情绪,“他们经常喝酒的地方在另一边,我带你过去。”
唐子清随他走出茅屋,穿过一片树林,榉木、杨树、柳树、榆树、松树、桤树……这里的树木品种实在太多,即使在枫叶已经艳红的深秋,也有不少仍郁翠葱葱,绿荫如盖。
枝叶掩映中,竟有一处红墙黛瓦!
院墙上有一扇木门,张芬显然对这里熟悉得很,从怀中掏出钥匙,径直开门进去。
门内院落幽深,房舍高大气派,装饰华美精致,却与外面简陋的草堂截然不同。
“这里本来也是草堂的一部分,严武暴亡的第二天,杜甫便举家离开成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来到这个院落,张芬眼中的情绪就更浓,”后来,这里被改建为翼国夫人的邸宅,不过她离开后,这里就空无一人了。”
唐子清好奇道:”翼国夫人是谁?“
“翼国夫人姓任,曾是杜甫的邻居,后来成为西川节度使崔宁的夫人。”
“在张延赏入蜀之前,节度西川十二年的崔宁?”
张芬黯然道:“不错,正是被奸相卢杞害死的崔宁。”顿了顿,“不知薛校书有没有对你说过,我本来就是崔帅身边的人。”
唐子清讶然道:“没有!”
她实在想不到,张芬会是崔宁的旧部。
说起这位崔宁,也是个颇为悲情的传奇人物,他本是严武的爱将,替严武镇守西山,战术出奇,克敌无数,素有“军神”之称。
严武死后,蜀中大乱,崔宁从西山攻入成都,杀死朝廷派来的西川节度使郭英乂后夺得节度使之位。崔宁成为西川节度使后,割据西川达十二年之久,后来在代宗大历十二年入朝。
建中四年时,长安发生泾原兵变,叛军攻占皇宫,皇帝李适仓皇逃往奉天,崔宁亦往奉天赴难,却被卢杞诬告暗通叛军,正预备里应外合攻奉天城。
德宗信以为真,令宦官将崔宁召入行帐,卢杞则在帐后埋伏了几名力士,一声令下,即一涌而上,这名曾经雄踞西南十余载的节帅,竟生生被勒死在皇帝面前!
而卢杞作恶多端,早已闹得人神共愤,后来德宗经不住群情汹涌,终于将其贬为新州司马。
三年前的贞元大赦中,卢杞迁为澧州别驾,却很快就死在澧州,尸首被弃于澧水。有人说他是抑郁而亡,有人说是被江湖游侠所杀,真相不得而知。
卢杞虽死,崔宁却仍挂着叛臣之名,韦皋却重用他的旧人,也算是魄力过人了。
“五年前崔帅入朝,我归隐江湖,夫人亦回到这浣花溪居住。”张芬推开其中一扇檀木房门:“这里,便是当年杜甫与严武经常喝酒的故地。”
故地,昔人已故之地。
杜甫、严武、崔宁,适日的诗人与英雄都已没入尘土,空余嗟叹。
房中陈设古朴端雅,看来像个书房,却又带着一种女性的气息,书桌上方挂着一幅少女的画像,十分显眼。
那少女身穿绿衣,容貌姝丽,正俯身在溪中浣纱,侧影窈窕,玉指如葱,却又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正扭过头来,对着观者的角度微微仰起俏脸。
画面捕捉的正是她抬头的一瞬,目光凝视,唇角微微带笑,展示的正是少女梦幻般的娇妍美好,使人知道此刻画面之外,正有着让她芳心欣愉的东西。
此画虽不及韩滉惊世骇俗的神鬼之笔,但眉目传神,功力深厚,想必亦是出自名师之手。
画中并无落款,只有一行小字:“代宗广德二年八月,与燕姝相遇于浣花溪。”
张芬亦凝视着画中少女,那少女美目流盼,视线仿佛就落在他脸上,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唐子清很直接:“这是你喜欢的人?”
“当然不是,她是翼国夫人。”张芬倒也并不回避,淡淡解释道,“当年我随崔帅认识她时,她正是画中这般豆蔻年华。时光荏苒,二十年倏忽而过,再看到这张画像,确实令我心中感怀,但我待燕姝一向如同兄妹,子清不要误会了。”
唐子清也不再追问,她的目光,已落在桌上的一束鲜花上。
这是一束十分美丽的芙蓉花。
在深秋的成都,芙蓉本是一种常见的花朵,比如文君楼前那一片璀璨的芙蓉花海,但眼前这一束芙蓉,却很特别。
因为它的花朵是蓝色的。
本来洁白舒雅的花瓣,却在靠近花蕊处透出一种孔雀般的深蓝,插在碧绿的瓷瓶,既清雅,亦妖娆。
“这是三色蓝芙蓉,清晨开花时洁白如玉,朝阳升起时变为浅蓝,傍晚太阳落山后深色如浓。”张芬也在看着这束奇异的花朵,“你看,这些花朵上还带着未干的露水,想必是早上有人采过来放在这里。”
崔宁冤死后,他在西川的财产均被籍没,这座房子亦成为继任西川节度的私产,一般闲人绝对不敢随意出入。
当然,能够以轻功随意出入这高墙大院的人,多半也不会是普通人。
所以张芬凝视了半响,便说道:“子清,你先留在这里,我到附近看看。”
他知道附近只有一个地方生长着这种蓝色的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