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清正在擦剑。
这是薛涛的房间,就在摩诃池畔的一个小院落里,院中种了许多花草树木,房舍依花傍枝,是一处十分清幽安静的地方。
从万机楼下来,令狐楚就让人将她带到这里休息,还留下了糕点茶水,可谓照顾周到。
她擦剑的时候,也在思考。
为什么她一到成都,就会有人针对她?
韩却明显是冲着她来的,那门卒离开的时候,必定是向他报信。
令狐楚的出现,又是在试探什么?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见到韦皋,韦皋看着她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某种不易察觉的眼神,仿佛正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带着一种微妙的观察与探究,却又不愿说破。
他曾经见过她?
或者他见过与她很相似的人?
如果她的身份不仅仅是唐子清,那她还是谁?
这些问题仍然没有答案。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已经擦了十次剑,她的剑越来越亮,已经可以照到自己微微皱起的眉头。
“子清,子清!你在里面吗?”
外面传来黄莺般的叫声,薛涛终于回来了。
夜色微凉,她穿着一件火红的披风,简直是飞扑而入,一把搂着她的肩膀,关切地左右察看:“子清,你没有受委屈吧!”
唐子清赶紧收剑入鞘,以免误伤着她:“没有,让你担心了。”
“还好连帅并没有骗我,我去成都府求他马上回来救你,他说已经让令狐楚过来了。”薛涛下车后一阵急奔而来,仍然娇喘连连,“他向我保证你不会有事,却又不让我回来,非得留我在那边处理完一个公务才能走,真真把我急死了!”
关心总是使人温暖,唐子清倒了一杯茶:“先润润喉,不要着急,我已经见过连帅。”
现在她才明白,此前令狐楚为什么会将她留在清风阁,那是因为韦皋要单独见她。
薛涛刚伸手接过茶杯,险些又掉在地上:“什么!”
唐子清将经过大略说了一次,当说到韦皋说“洪度知道如何找我”的时候,薛涛立刻断言:“子清,连帅喜欢你。”
晓是唐子清再冷静,也不禁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乱说!”
“只有连帅喜欢的人,才有机会上万机楼,当然,这种喜欢,可以有很多种意思。”薛涛也终于镇静下来,笑容淡定,脱了披风,坐下来慢慢喝茶,待到气息平复,才慢慢说道,“连帅赏识你,这很好。韩却难为你,是因为有人指使。”
唐子清缩起瞳孔:“是谁指使他?”
按理说能够指使牙军统领的,除了节帅本人,她还真想不出来还有谁。
“是连帅的夫人,张恩慈。”
唐子清大吃一惊,这答案她是万没想到:“她为什么要难为我?”
薛涛叹了一口气:“她要难为的多半是我,你跟着我回来,只是被我拖累的。”
原来如此……
“拖累这种说话,就不要出现在你我之间了,她难为你,跟难为我没有分别。”唐子清笑了笑,“她为何要难为你?因为嫉妒?”
虽然有点狗血,但这应该是最合理又最寻常不过的理由。
“嫉妒?”薛涛却又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嫉妒,倒还简单一些,对付女人的嫉妒,我多少还有些办法,但实际上,这位韦夫人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她住在使府内苑的最深处,深居简出绝少露面,如果不是因为三年前的一件事,我对她其实一点想法都没有。”
唐子清静静地看着她,无声地鼓励着,因为薛涛那原本明艳动人的眼眸忽然变得迷蒙起来,就如同窗外深秋的夜雾。
“三年前,连帅刚刚出镇西川,东川节度使派人送来一个乐妓,名字叫玉萧。”
“这个叫玉萧的女人长得很美,不但色艺双全,据说还像极了韦皋早已死去的初恋情人,就连“玉萧”这个名字都起得一摸一样。”
“连帅对她十分宠爱,使府中女人成百上千,却只有她一人贴身伺候连帅,出入行止,须叟不离。当时连帅因为新官上任,公务繁忙,经常夜宿万机楼,所以那女人的寝室,就在万机楼上。”薛涛顿了顿,“子清,你也上过万机楼,当知道那里是个机要禁地,连帅让一个女人住在那里,对她的信任可说是毫无保留。”
唐子清点了点头。
“三个月后的一天,那女人却忽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在她失踪的前一晚,有人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从万机楼的窗口堕窗而出,落在摩诃池里。而那天晚上,平常极少露面的韦夫人却正好上过一次万机楼,所以有人猜测,是韦夫人指使警戒万机楼的军官杀了她!”薛涛缓缓说道,“而这个军官,很可能就是飞羽卫统领韩却,因为别的人,都没有他那么大的胆子。”
唐子清忍不住道:“韩却又为何有那么大的胆子?”
他为韦夫人捉刀,难道就不害怕韦皋的报复?
“连帅出镇西川前,西川节度使是他的丈人张延赏,韩却很受张延赏赏识,牙军统领的位置便是由他提拔起来的。韦夫人是张延赏的女儿,站在报答前东家的立场,他出手也不算难以理解。”
“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测,真正的内情,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不过自那天后,连帅撤换了万机楼的全数人手,改由副统领属下的玄甲军负责警戒,那是不争的事实。现在的万机楼,仍是使府内飞羽卫唯一无法插手的地方。”
唐子清想起了三层以上那些隐在浓雾中的弓箭手:“看来玄甲军的实力,并不输给飞羽卫。”
这是客气的说法,那些弓箭手都是狙击手般的存在,强过韩却带领的卫兵数倍不止。
“说起来,副统领沈烈也是个神秘人物,我只知道他是从长安跟随连帅来西川,据说平时都在某个秘密营地训练精锐士兵,我在使府住了那么久,竟然没有见过他一面。”
有这位神秘的副统领在,看来韩却也并不是一手遮天,难怪令狐楚语带讽刺。
“若我成了侍卫,会向谁负责?”
“名义上,你会属于玄甲军的编制,不过连帅答应过我,一旦通过考核,你将作为我的私随,这样,你就可以自由了。”
即使这时,她也是一心为唐子清着想,记挂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
唐子清不可能不感动,薛涛不仅给她姐妹般的关心与照顾,而且为了她公然威胁韩却,这种事情,换个胆子稍微小一点的男人都干不出来。
她看着自己的剑:“其实我留在你身边也甚好,至少,决不有玉萧那样的事情发生。”
做权势男人的女人也不容易,风光背后,可能还有杀身之祸。
薛涛柔声道:“子清,你尽可放心考虑自己的事情,至于我的处境,其实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危险。”
唐子清抬起眼睛:“你怎么知道?他向你保证过?”
她记得薛涛曾说过,男人的宠爱,就像烟花一样迷眼,也像烟花一样短暂。
“没有。”薛涛摇了摇头,看向窗外那座浓雾深锁中的楼阁,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表情,“我不需要他保证,虽然他并不像一个深情男人那样爱我,但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容许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也是深秋的一个雾夜,她第一次走上万机楼。
当她走入定秦厅的时候,韦皋正在写字,
是西晋左思的《蜀都赋》。
有西蜀公子者,言于东吴王孙,曰:盖闻天以日月为纲,地以四海为纪。九土星分,万国错跱。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为王者之里。吾子岂亦曾闻蜀都之事欤?请为左右扬搉而陈之。
夫蜀都者,盖兆基于上世,开国于中古。廓灵关以为门,包玉垒而为宇。带二江之双流,抗峨眉之重阻。水陆所凑,兼六合而交会焉;丰蔚所盛,茂八区而庵蔼焉。
她站着等了很久,他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就使她感觉到这个男人不可抗拒的成熟,威严,深邃,睿智。
“我听说你父母双亡,不得不挂入乐籍求生,却从未因为身份而菲薄自己,我看过你写的诗,听过你弹琴,甚至派人观察过你的起居生活,你才华横溢,见识也不输于男人,我需要一个像司马相如那样的才子,作为蜀中文人的标志,这是我在西川要实现的目标。当然,有才而美貌的女人要成名,往往比男人更便利,我可以栽培你,帮助你,你若跟着我,很快便会拥有平凡女子无法企及的声名,财富,甚至……我的宠爱。”
作为男人,他并不吝啬宠爱,只要她值得起。
“不过,在我身边,也会有不可预料的风险,比如你现在站着的地方,三个月前就发生过一次流血,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在此香消玉殒,命赴九泉。”他看着她妖娆中仍带着几分单薄的身影,“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他需要的女人不必刀头舔血,但胆色和勇气却是必须的。
薛涛摇了摇头,却走近一步,伸出素手,慢慢地磨着桌上的墨条。
“连帅,人固有一死,或如清水无痕,或如墨留青史。薛涛虽然年轻,但也知道人生无常,福祸难知,不过若有一丝希望,我愿意燃尽生命,换一次笔落千秋。”
这是表诚,亦是心声。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对弱者有一定的包容,但只有足够坚强,才能令他刮目相看。
她在诗坛声名鹤起,凭着美貌与才干成为他身边的得力助手,已经证明了他的眼光。她相信在这个关节上,她也一定能够应对。
而且她也并不像当年的玉萧那么孤立无援,在使府之内,她还是有其他朋友的,比如令狐楚。
使府的其他一些得力干将,也并非不能争取。
她沉思了片刻:“我听说张芬回来了,子清,你有见到他吗?”
唐子清道:“定秦厅外擦身而过矣。”
“此人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人品也不错,可以结交。”薛涛眼中回复了自信的神采,“高勉是他的朋友,我想他很快就会过来找我们。”
夜风吹过帐幔,风中夹着黄叶吹落翻转的声音。
唐子清凝听着那踩着黄叶而来的脚步,忽然道:“他已经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