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清要看的画,就在万机楼上。
韩却若知道她就这样随随便便便跟韦皋上了万机楼,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万机楼很高,五层以上迷雾深锁,造型孤傲奇伟,飞檐翘角若隐若现,看起来古老而高深莫测。
这座楼外表平静,守卫亦并不多,但唐子清却知道,每层楼上那些轻装银甲的士兵,都是些身手真正不凡的精锐之士。
比如在第七层,就至少有五名手持弓|弩的强手,唐子清一踏上楼前的石桥,马上就感觉到一种尖锐凛冽的杀气。
那些弓|弩手竟然可以在这样的浓雾中,在这样的距离外瞄准她,令她生出强烈的危机感,实力绝非刚才见过的那些侍卫可比。
对韦皋而言,万机楼是个既公亦私的地方,既可运筹帷幄,又可推窗揽胜,有时待得晚了,干脆便暮宿烟水上,所以万机楼五楼有卧房,四楼定秦厅的布置,则一半是书房,一半是议厅。
踏入定秦厅的书房,唐子清马上便被一幅迎面而来的画像吸引。
这是一副两尺半开的半身画像,画着一个金甲异服的男子,高颧宽额,目光深沉阴鹫,嘴角微微下垂,冷酷之意夺画而出。
韩滉果然不愧一代神笔,画像神韵摄人,令人望之即生出强烈沉重的压迫感,仿佛这个人就在眼前。
唐子清看了题款处,惊呼出声:“这人竟是吐蕃大相尚结赞!”
韦皋踱到她身边:“确实是尚结赞。”
“此画的确神妙非常,”唐子清不禁揣测,“难道……韩公与他见过面?”
很难想象在没有照片的古代,一个画家可以将一个没有见过的人画得如此精准具体,惟妙惟肖。不过若说他们真见过面,大唐重臣与吐蕃大相见面不是小事,史书当有记载。
韦皋喟然一叹:“若滉公早见过此人,今日的吐蕃也许不会如此嚣张。”
唐子清讶然:“连帅此话何解?”
“去年秋天,尚结赞领兵大掠西北边境,吐蕃的游骑甚至驰骋至长安百里之外,气焰嚣张之极。当时朝野震恐,京师一度戒严,京城百姓甚至以为圣人又要再次出奔。”
出奔就是出逃的意思,皇帝李适确是有这个打算,只不过被朝臣制止了而已。
“后来凤翔节度使李晟在汧阳城设下三千伏兵奇袭吐蕃大军,吐蕃大败,只因我方将士从来无人见过尚结赞模样,此人才得以在溃败的乱军中侥幸逃走。”
但这一次败于李晟之手后,尚结赞却心生毒计,以卑词重金打动了另一名抗蕃大将马燧,通过马燧向唐廷求和,取得皇帝李适的信任,背后却遣兵备马,一手策划了惊骇朝野的平凉劫盟,在盟坛上公然劫杀大唐使者与五千军士。
“后来李晟又攻下吐蕃边镇摧沙堡,活捉到一个吐蕃将领,才知道当时尚结赞亦在汧阳一战的败军中,于是请滉公按照这蕃将的描述绘成画像。”韦皋凝视着这仿佛散发着魔力的画像,“据说滉公一连作画三日,修改的纸张不知费去几箩筐,最后才成为你现在所见的模样,长安见过尚结赞的人,无不称见画如面其人。”
比如曾数次代表大唐出使吐蕃的崔汉衡,就称此画“落笔绝人,无可比拟”。
唐子清亦不禁由衷赞叹:“滉公神技,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现代也有一种叫“模拟画像”的刑侦手段,可以利用先进的程序和庞大的数据库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模拟出犯罪嫌疑人的画像,但严格来说,这只是一种工作量庞大的图像合成技术,但真正优秀的模拟画像师却可以用手中的画笔直接描绘出对象,唐子清就认识一位这样的画师,技艺堪称出神入化,效果几乎与本人照片无异。
但那位画师,却至少受过十年以上严格的写实训练!
现在却还是公元八世纪的中唐,西方文艺复兴的扛鼎大师李奥纳多达芬奇,还得在四百多年后才出生!
如此看来,韩滉也是个超越所在时代的天才画家,可惜泱泱历史长河却湮灭了他的神作,后人竟无缘一睹。
唐子清不禁伸出手指,轻触画面。
画中人物阴鹫冷酷,唐子清甚至可以感觉到,这个吐蕃大相在战场上,是如何的杀伐、残忍、好胜、喜欢战争与鲜血的刺激。
“真实”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艺术,不论善恶美丑都有巨大的感染力,这是写实艺术的真谛。
韦皋站在唐子清身边,却正好挨着她背负的乌鞘剑。这古老奇特的金属利器,与她此刻凝神沉浸于画面的专注表情,正形成一种奇妙的平衡与对比。
想不到一个武功高强的剑客,于绘画一道亦有如此高超的才情与见识。
凉风穿窗,吹着她雪玉冰雕般的半边侧脸,鬓边青丝微微漾动,轻软飘逸的白衣轻薄如雪。
她看得如此投入,却不知身边的人也正在看她。
韦皋眼中神采数度变幻,正待开口说话,门外却有士兵叩门禀报:“连帅,张巡官来了。”
韦皋只好收回目光,眉毛一挑,沉声道:“张芬回来了?让他进来。”
唐子清也回过神来:“子清已得偿所愿,一睹韩公神作,心中十分感激。连帅公事繁忙,子清就不再打扰了。”
万机楼乃军机重地,一般人难以靠近,她第一次上这里,相信已是例外。
韦皋点点头,却突然问道:“洪度告诉我,你在雪山醒来的时候,失去了所有记忆?”
唐子清一愕,旋即迎着他的目光:“确实如此。”
当一个三品大员目光灼灼,居高临下地盯着你看的时候,心理承受的压力确实不轻,但她并没有撒谎。
韦皋微微一笑,居然没有继续追问:“你若有事需要找我,告诉洪度即可。”
唐子清又是一愕,这是让她随时可以找他的意思?
堂堂西川节度使啊!
在西川,没有比这更大的靠山了。
若让那韩大统领知道,又不知道脸上会是什么颜色。
脸上却波澜不惊,“多谢连帅,子清知道了。”拱了拱手,转身便走了出去。
唐子清踏出门槛时,张芬正好走进来。
此人三十多岁年纪,浓眉虬髯,目光精锐,模样颇为豪迈,脚步却异常轻灵敏捷,显然是一名轻功内力均上佳的高手。
唐子清知道他是高勉的朋友,所以迎面而过时,就不免多看了一眼。
但也只有一眼而已,张芬却满脸惊讶诧异,白衣擦过,仍忍不住转头回望她的背影。
他从未见过这个背负古剑的男装丽人,但任何一个出现在万机楼的女人,都不会是普通女人,比如薛涛。
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个女人对韦皋的重要,将不亚于薛涛。
快步走入定秦厅,韦皋正负手立在窗边。
“连帅,五日之前,尚结赞亲率八万骑兵,联合羌、浑两族共十五万人入寇陇洲,大军联营三十里,京师恐怕又要戒严了。”
薛涛到松洲慰军的时候,张芬正在西北一带组织训练斥候,着手完善当地的情报网络,尚结赞的大军刚刚结集完毕,他便已经带着消息返回蜀地。
就算是京师长安,也未必会比他知道得更快。
这消息不算意外,韦皋仰面长叹一声,却仍然静静驻立,看着窗外的浓雾与夜色。
夜色茫茫,雾色茫茫,沉重而压抑,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每年秋天粮食丰收之时,吐蕃例必在西北边境烧杀抢掠,所以朝廷每年均会从各地征调“防秋兵”往西北驻防。平凉劫盟后,双方的战事摩擦更多,规模也大幅升级,而吐蕃一旦出兵,往往会联合羌族、浑族等西北蛮族大举进攻,朝廷极不容易对付。
自安史之乱后,大唐在西北的防线已一退再退,河西陇右尽陷吐蕃之手,西北的屏障已经十分薄弱,帝国的心脏长安几乎直接暴露在吐蕃铁骑的窥伺下,其压力可想而知。
看来,剑南西川的行动要加快了。
他退回桌边,展开画卷,那是一幅俊美异常的青年肖像。
“洪度在松州遇袭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刚刚知道。”
“这个就是袭击她的人,叫金执吾,据说是个吐蕃人,还是高勉的结拜兄弟,对此你有何看法?”
张芬看着画中青年那深邃锐利,仿佛又带着几分薄薄的嘲弄的目光,谨慎回答:“此人我从未听说过,在事实调查清楚之前,属下不敢随便发表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