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却回来的时候,表情果然特别精彩。
晓是万般不愿,他仍得郑重地捧着那柄漆黑凝重的乌鞘剑。他刚刚扣下唐子清,韦皋就派人传令,让他亲自将这柄剑送到成都府。送到成都府,韦皋只看了一眼,又让他亲自送回来给唐子清,他想不郑重都不行。
要命的是,他身边还带着四个部下随行,却非得他自己捧着这把剑!
但更令他挫败的是,这柄剑是什么来历,唐子清有何来头,居然能引起使府大人物的关注,他是一点也不清楚。
不过想归想,他看着唐子清时,眼中咄咄逼人之色却丝毫未减:“这三天,你可以带剑出入使府,不过有一个地方,你最好不要接近。”
唐子清倒是风轻云淡懒得与他计较:“什么地方?”
韩却的眼神飘向烟水缥缈的摩诃湖心:“万机楼。”
唐子清还未看到万机楼在哪里,旁边负手而立的令狐楚已施施然接道:“好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想薛校书很快就会从成都府回来,唐侍卫不如就在这里等她吧。”来回踱了几步,又好像在悠闲地看风景,“这里景致不错,清风阁也是薛校书常来的地方,我想唐侍卫会喜欢。”
韩却脸色一沉:“令狐先生,唐子清并不是使府侍卫。”转而大声吩咐身边的下属,”任何人在使府内有任何可疑行为,尔等要恪守职责,秉公处理!”
四名下属立刻握刀提气,挺直腰板:“是!”
令狐楚面子上一团和气,语气却毫不含糊:“韩统领,我知道你负责使府宿卫之职,但并非所有使府侍卫都由你任命管制,你为什么不等一等,看看连帅的意思?”
万一唐子清不是你下属能动的人呢?
这打脸真是打得,噼噼啪啪响……
眼看韩却就要发作,令狐楚却又马上微笑赔礼,“是我操心太多,越职而论,罪过,罪过,我这就走了,韩统领海涵。”
说完也不管韩大统领的怒目而视,转身就走。
韩却被两名下属按捺着,一脸铁青,看着他施然走远,才重重地冷哼一声,愤愤而去,脚步之重,险些将脚下的青石板踩碎。
这一下,他暂时倒是没心思再找唐子清的茬了。
清风阁中倒是清净下来。
唐子清抽出乌鞘剑仔细审视了一番,走回阁中。
清风阁上有书台,有纸,有笔,有墨,甚至还有薛涛留下的手迹。
唐子清提起笔,却不是赋诗,而是作画。
她画的也不是眼前的残荷,而是突然像摩诃池的秋雾般无声无息地弥漫在心底的那人。
峻削的脸型,微微隆起的眉骨,眼窝,鼻梁……刚开始他是她从前的恋人的轮廓,但当她画到那双像恒星一样温和却恒定的眼,心中漫起的隐痛,却让她转换了笔锋。
于是他有了似笑非笑的眼,温文雅尔的唇,这是金执吾的样子。
加上整齐的发髻与质地秀丽的锦袍,活脱脱一佳公子模样。
画像既成,他就像在这深秋的雾气中,温柔而暧昧地向她微笑。
唐子清深吸一口气,略略拉开距离,以免与那双使人沉溺的眼睛离得太近。这也不是真正的金执吾,他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与她心中的幻想所糅合的影像罢了。
她不了解金执吾,就像她不了解她过去的恋人。
唐子清低头作画的时候时,韦皋正从水榭的另一边走过来。
他要去的地方,是像箭楼一般矗立在摩诃池中央的万机楼。
万机楼的“万机”,就是“日理万机”之意,自从坐上剑南西川节度使的位置后,他确实每天都很忙,因为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就像他刚刚处理完公务,安抚完风尘仆仆的薛涛,又要回到这里听另一个心腹的报告,中途还要见一见突然从天而降的唐子清。
去万机楼要经过清风阁,而每次走过清风阁的时候,他都会停留一下。因为无论是杨柳依水拂面的初春,还是这般残荷满池的深秋,他都能感觉到摩诃池那种温润而柔和的风,像是最善解人意的情人的手,拂落一身疲惫。
深秋的夕雾,似乎起得比往常起得更早,也更浓,就连吹过的风,也带着迷濛的水汽。
清风阁的雕梁画栋在雾中半隐半现,如浮在仙境。
韦皋转过一个弯角,就看见了一身白衣的唐子清。
雾气隐现中,白衣飘渺,背负古剑,这身材高挑的女子有一种道骨仙风,端然出尘的感觉。
凝笔而立,风动衣袂,与这残荷烟水共一素色,已是一幅空灵画卷。
听到那沉稳而富有节韵的脚步声在三米开外停止,唐子清抬起目光。
眼前的男人身材颀长,负手而立,仿佛在静静地审视她,却不开口说话,儒雅之中自有一番摄人气度。
这个人已经不算年轻,却也绝对不老,正是一个成熟男人最显魅力的风华时节。
他的衣服式样很低调,腰间的白玉腰带却很尊贵,因为按照唐朝的律法,三品以上官员才有配饰玉带的资格。
换而言之,只有极有身份的人,才用得起那样的腰带。
这样的人在西川,只有一个。
唐子清微微侧目:“韦连帅?”
想不到日后横扫吐蕃大军,声名煊赫的西川节度使,竟会是如此斯文儒雅的一个人。
韦皋颌了颌首,对她不卑不亢的态度颇为赞赏,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唐子清?”
唐子清搁下笔锋,目光似是随意地向警戒瞬间又再加倍的水岸边一扫:“连帅亲垂,使我受宠若惊。”
呵呵,有意思,韦皋气度从容,当即挥退大群侍卫,微笑道:“这样你是否觉得随意些?”
接着缓步走到桌边,看向桌上墨迹未干的画像。
如果他看的是唐子清,那未免太直接。
他对桌上的画像仔细端详,神情专注而投入,仿佛画上是一位从未得见的天姿国色。
他看了许久,目光流连过每一个细节,忽然击节叹赏:“世人皆道张周二人为丹青圣手,其实二者皆匠人也,但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一种画法,竟然可以纤毫毕露,真实如斯,使人叹为观止!”
他说的张周,是玄宗时有名的宫廷画师周昉与张萱,大名鼎鼎的《簪花仕女图》与《虢国夫人春游图》的作者。
唐子清略感汗颜:“连帅谬赞,在遥远的西夷,有一种将木炭削成‘碳笔’作画的技巧,与我中原笔墨画的画意颇为不同,十分讲求形体的准确与明暗的真实,谓之‘写实’,我不过是略学了些皮毛罢了。”
她当然不会说,这是一种四百年后才会出现在地球西边的叫“素描”的画法,这时恐怕连达芬奇的爷爷都还没出生呢!
韦皋凝视着画像:“这画中青年相貌俊美,气宇不凡,却不知是何方俊彦?“
唐子清垂下眼睑:“他便是在飞雪岭上意欲劫持薛校书的吐蕃人。”
“哦?”韦皋十分惊讶,“此人真的是吐蕃人?”
吐蕃人中绝少有这样的相貌气质。
如此出色的相貌气质,即便放在大唐,也是人中龙凤,万中无一。
唐子清点点头:“他的汉名,叫金执吾。”
这次韦皋却只是“嗯”了一声,显然已经从薛涛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略略沉吟,又忽然道:“晋国公生前的作品,亦有一幅在我这里,恰巧画的也是一个吐蕃人。”
唐子清抬头:“连帅说的晋国公,可是韩滉?”
韦皋道:“正是,韩公的画风,倒是与你十分神似。”
唐子清更加觉得不好意思,如果她没有记错,韩滉亦是声名煊赫的浙江东西道节度使,坐镇两浙达十余年之久,后来在贞元二年入朝为相,是朝中实力数一数二的铁腕人物。但不到两年,韩滉便卒于长安,历史记载是“暴毙”。
韩滉擅画,有一幅流传后世的《五牛图》,其画风造型严谨,细节传神,是糅合了国画意韵与写实风格的稀世珍品,他的人物画据说成就更高,极为时人所推崇,若能亲眼一见,当真三生有幸。
她忍不住问:“韩公真迹,子清可有幸一睹?”
这要求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未免显得急躁,但唐子清气质清冷出尘,态度又这么不卑不亢,多少使韦皋觉得有些许被隔离的冷淡感,这突然的反应与冲动,反倒是显得真挚自然,十分可爱了,微微一笑:“可以,不过却有个条件。”
唐子清又一愕:“什么条件?”
“你的这幅画像,须得送我。”
唐子清想了想,道:“好。”
这三品大员也是个爱画之人,想来无非是对自己这种“新奇的画法”感兴趣而已,画中那人虽然长着她恋人的样子,却毕竟不是她的恋人,送便送吧。
韦皋却若有所思地看着画中的金执吾,墨迹风干凝结后,那原本温柔俊美的轮廓也显出些深沉硬朗来,目光隐约透出利剑般的锋锐。
这种目光,似曾相识。
韦皋拂一拂袖袍,拂去渐随秋风而起的寒气:“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