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艰险崎岖的蜀道上颠扑了十多日,薛涛与唐子清一行终于回到成都。
马车粼粼地奔驰在笔直古朴的青石大道上。
这个城市已经历了上千年风雨的洗礼,不少建筑的裂缝中已露出斑驳的青苔,显示出岁月的无情与痕迹,但那笔直的楼城却仍然巍然矗立,坚固异常,依然可见先秦的质朴与美感。
秋风掀帘,吹过行人的衣衫,偶尔飘落在青石路板上的枯叶与落英,金黄映着残红,却又使这古老而沧桑的城市显出一种艳丽而感性的质感。
成都确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最先修建这座城的,是战国大名鼎鼎的合纵家张仪。
说起张仪筑城,还颇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据说在遥远的千年以前,统治古蜀国的开明王朝从广都樊乡迁都至成都的时侯,成都除了江水环绕,木栅围边,连一段像样的城墙都没有,是一座四面开放的都城。
这在有决心修筑万里长城的秦人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
在那样烽烟四起的时代,一座只有池没有墙的城,怎么能算是城池呢?
所以秦惠王灭古蜀国后,便命张仪按咸阳之制筑成都,作为秦国统治西蜀的军事政治中心。张仪先筑大城,周长十二里,高七丈,规划不算浩大,但因为成都水多地湿,城墙屡筑屡塌,竟一连倒了七次之多!
张仪正一筹莫展,某日忽有一大龟浮出江面,行于成都泽野,行迹广达数十里。巫师占卜问筮,说此乃天降瑞示,张仪依言命人按大龟爬行的路线筑城,城廓始成,故成都亦有“龟城”之称。
大城筑成后,蜀守张若又在大城之西筑少城,“营广府舍,置盐、铁、市官并长、丞;修整里阓,市张列肆,与咸阳同制”,少城成为成都的经济中心。
汉武帝时改筑成都城池,又在少城的基础上加筑了南小城。
因为汉代成都丝织业空前繁盛,蜀锦蜀绣名闻天下,又设置了专门的“锦官”,并在少城西南角修建了锦官城。锦官城中住着数以千计的织锦工匠,四周筑有堡垒般的高墙以防他们带着锦缎逃跑,于是“锦城”、“锦官城”又成为成都的代称。
大城,少城,南小城,锦官城逐渐连成一片,人口愈加稠密,工商业十分繁荣,成都成为与长安、洛阳、扬州齐名的全国四大都会之一。汉景帝时,蜀郡守文翁在成都石室开办了全国第一间地方官办学校,渐开巴蜀文雅之风,成都成为西南文化之都,出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这样的才子佳人,成为千古流传的风流佳话。
及至隋朝,隋文帝杨坚封其第四子杨秀为蜀王,杨秀□□奢侈,在成都大兴土木修建蜀王宫,工程之浩大,仅仅是所挖来用于建筑的泥土,就挖出了一个数百亩的大池,于是干脆引水入池,成为成都胜景摩诃池。
现今的西川节度使府就在摩诃池畔,正是当年蜀王杨秀所建的王宫。
按唐代城市建制,大城称为“罗城”,小城称为“子城”,又有第三重城卫护着节度使的邸宅,谓之“牙城”。西川节度使府正在成都旧城中心,牙城墙垣宽阔,标志节度使所在的六纛大旗迎风猎猎,威仪极盛,全副武装的牙兵布满城墙,戒备极为森严。
除了韦皋本人的车架,所有马车都必须接受例行检查。
门卒客气询问:“薛校书,这位是?”
薛涛道:“她是我的贴身保镖唐子清,跟我从松州回来。”
“可有入府符牌?”
“暂时没有。”
门卒看了一眼唐子清背后的乌鞘剑:“如此请薛校书稍等,待我请示一下百夫长。”
薛涛心下有些奇怪,若在平时,门卒根本不会阻拦自己,嘴上却道:“好”。
门卒倒是很快便回来,歉然道:“耽搁了薛校书回府,着实不好意思,请通行。”
薛涛放下车帘,马车驶入牙城,直奔内府而去。她虽然挂名乐籍,但却不像一般乐妓一样住在专门的乐营,而是像内眷一样住在使府内府。
大诗人岑参在西川幕府任职时写过一首诗,“旌节罗广庭,戈鋋凛秋霜,阶下貔虎士,幕中鹓鹭行。”这西南封疆大吏的府署,看上去确实旌戈威严,满庭虎豹之士列阶,气势凛然不凡。
但唐子清还未来得及仔细领略,“哐啷”一声,马车就再次被拦截下来。
薛涛眉毛一皱,这次拦车的,居然是使府亲卫飞羽卫!
两队全身甲胄的军士鱼贯而上,陈兵车前,为首的,居然是堂堂使府牙军统领韩却!
薛涛再也坐不住了,起身下车:“韩统领,这是什么意思?”
韩却一脸正气,目光却是看向她身旁的唐子清:“我接到报告,有身份不明之人持械进入使府。”向身旁的亲兵一使意,“缴械,扣人!”
唐子清冷冽的目光一扫,那亲兵登时感觉到了压力,手按在刀柄上,却没有立刻上前。
非是他胆小害怕,而是对方的气势太劲,使他无法动弹,只能瞪着眼睛,愤愤而视。
薛涛也气得不轻,却没有失去冷静,自她供职幕府以来,不管明上还是暗里,这使府之内还从没有人敢对她如此嚣张,一步上前,沉声道:“韩却,这是连帅的命令?”
“薛校书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韩却冷笑,“难道飞羽卫在使府内执行公务拿个人,还需要连帅亲自下令不成?”
一挥手,身后数十士兵刀枪尽出,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冲上前面。
但唐子清却犹豫了,毕竟这里是堂堂西川节度使的府邸,动武的后果可跟飞雪岭不一样。
你见过有谁能单枪匹马挑战一省军区司令部的威严?
单兵作战能力再逆天,也抵不过冲上来就能把你淹死的人数。
况且她还要考虑薛涛。
所以她第一次放弃了自己的剑。
“薛校书,身正不怕影斜,随他们吧。”
当她双手托剑的时候,身上的气息已经很平静。
微微垂下眼睫时,那柄乌黑狭长的古剑也像古井一样收敛了摄人的锋芒。
这十多天来在车上赶路的时间,她大部分都用来练习控制情绪与气息,如今看来还是卓有成效的。
看着唐子清神色不动地收了剑,薛涛也感染了那种由锋锐至沉静的变化。
她掠了掠发边,忽然掠起无边风情,眼波也变得柔和起来:“韩统领,你是不是要将我也就地扣押起来,等候连帅发落?”
蜀中第一美女的杀伤力何其之大,那亲兵难得如此接近地看女神精彩表演,一时间简直口瞪目呆。
韩却绷着脸岿然不动,薛涛嫣然一笑,莲步轻移,软声软气,就差媚眼如丝了:“韩统领,不如你亲自来吧,不论你做什么,我都绝不反抗。”
她既然敢在宴席上当着韦皋的面跟黎州刺史开玩笑,调戏一下使府牙军统领也不算什么了。
韩却却没有她那么大胆,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一步:“暂押唐子清,飞羽卫不过是办本职之事罢了,薛校书请便。”
薛涛职位虽然不高,却是使府的一等人物,没有韦皋亲自下令,谁也不能动她。
至于占节帅女人的便宜,那一定是嫌死得不够快。
“既然公事公办,那唐子清就暂交韩统领了。”薛涛依旧笑魇如花,声音却微微有点冷,“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倘若她在使府有事,薛涛一定不罢不休!”
韩却终于不能保持淡定,一个乐妓,居然也敢威胁他堂堂使府牙军统领。
她再得宠,也只是个乐妓!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让她死得很难看。
唐子清被拘禁的地方,是摩诃池中的一座楼阁。
偌大的摩诃池,安静,优美,雾气一起,甚至有几分水墨氤氲般的凄朦。
松洲地处青藏高原边缘,所以飞雪岭一带终年积雪,成都却正是深秋时节,池中一片残荷延绵数十亩,夏日荷花盛开的时候,那场面想必十分壮观。
风一来,雾气更重,荷影绰约,水色烟渺,若隐若现,就像情人离别时幽怨的眼波。
唐子清的目光,却落在岸边草木深深之处,那里枝叶缝隙之间有微弱而闪烁的金属反光。
她只看了一眼,就盘膝而坐。
真气从丹田处缓缓涌起,在意念的控制下游走于全身经络,又缓缓下沉,凝聚在掌心。现在的她手无寸铁,只能依靠这种来自身体内部,名为“内力”的力量。
在过去的十多天里,她一直在练习如何控制和运用这种力量,纯熟的程度已提高了许多,就算手中无剑,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有脚步声从曲廊徐徐过来,唐子清判断来者并没有攻击性,因为那人并不会武功。
来者果然青衫儒巾,彬彬有礼:“我是薛校书的同僚,使府掌书记令狐楚。”
这一句话可谓十分技巧,既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又特别提示了与薛涛的关系。
唐子清不卑不亢:“唐子清。”
令狐楚虽然一介文士,但目光精明敏锐,说话也绝不啰嗦:“薛校书极力向连帅保荐你,如果你愿意,经过三种任何之一的考核,你就可以成为使府真正的侍卫。”
“什么考核?”
“第一种,杀一个人。”
唐子清内心吐槽:“我不是杀手。”
令狐楚从善如流:“第二种,为使府奉献一个能在三个月内筹集万金的计策。”
唐子清有点想骂人,日进斗金啊,如果我那么会赚钱,还一定要在使府混吗?
果断道:“第三种?”
“查一桩案子。”
唐子清有些意外,但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什么案子?”
“三天后会有人告诉你。”令狐楚像狐狸般微笑,“不过我要提醒你,如果你不能通过考核,不但使府不会用你,薛校书举人不察,也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唐子清不禁蹙眉:“什么样的连带责任?”
她还记得薛涛说过,张芬可是用颈上人头为高勉担保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唐子清的紧张之色自然落在令狐楚眼中,他适时地释放出善意,“薛校书的事情,只能由连帅决定。”
唐子清心中稍定:“我明白了,那么这三天呢?”
“放心,这三天你是自由的。”令狐楚看了看水岸边,有些意味深长,“还有一个好休息,你的剑很快就会有人给你送回来了。”
说完这话,他就在那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