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薛涛便已出门办公。
午时未至,张芬也早早就来了。
他站在院外等候,并未扣门,但缁履甫一踩上松软的黄叶,唐子清已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唐子清推门而出。
张芬略感愕然,他对自己的身手一向很有信心,而且已经放轻了脚步,想不到还是被听到了,歉然道:“我来早了,可有打扰唐侍卫休息?”
唐子清早已作好准备,道:“没有,我们走罢。”
两人骑了马匹,穿出守卫森严的节度使府,往南出崇礼门,沿郫江东行,从江桥过江,再往南行数里,又是一条衣带般的江水,那便是汶江了。
南郊有双江流过,胜迹极多,比如历代诗人吟咏无数的万里桥,就在这汶江之上。三国时诸葛亮在此桥上设宴送费袆上船出使东吴,说“万里之路,始于此桥”,万里桥因而得名。
万里桥西侧,则是大名鼎鼎的杜甫草堂,虽然只是茅屋草舍数间,却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气度与景像。此外武侯祠,百花潭,浣花溪,道家名胜青羊宫等亦在这一带,旅游资源可说十分丰富。
但在数年前,这里还是一片人烟清冷,游人偶至,只适合探古访幽的郊野之地,绝非眼前这列市纵横,商贾如织的繁华景象。
路上车马流水,络绎不绝,走在如此繁华的街市,唐子清才真正体会到唐代“扬一益二”的繁盛,亦更加佩服韦皋的才干。
据薛涛所说,韦皋节度成都后,先是花费巨资修缮了城东的大慈寺,跟着开凿大慈寺南的解玉溪,极大地带动了东郊的经济,形成了大慈寺前极为繁荣的“东市”,一改此前西市独荣的局面。
后来,又在南郊万里桥南隔江创建了新南市,史载其“发掘坟墓,开拓通街”,数年之后,便达至“水之南岸,人逾万户,楼阁相属,宏丽为一时之盛”。
而随着东市和新南市的兴起,成都的商业税收上升十倍不止,两市对经济的推动可想而知。
往深处些想,若非蜀都乃至西川强大的经济支持,韦皋恐怕亦无法大规模扩充军备,在西南与吐蕃一争高下。
走上万里桥,行人如游鲫。
过了桥,则满目酒旗招展,到处烧酒飘香。
“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问谁家宿。”这一带大小酒肆林立,食宿兼营,各具特色,不过若论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一家,却当属这间“剑南春肆”无疑。
它的店面在大街上最繁华的地段,地盘却深入后舍,直抵江边。
张芬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两人刚刚翻身下马,便有两个熟练能干的伙计过来牵马招呼,其中一人客气地问道:“张巡官,今天不知有几位贵客?”
张芬道:“就我们两个,到文君楼。”
另一人马上道:“好咧,我带两位过去。”虽然忍不住打量了唐子清几眼,目光却克制有礼,颇有高端服务业的素质。
三人绕过食客熙攘的主楼,往内院走去,穿过一片芙蓉似锦的花园,来到一座临水楼阁,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文君楼”三字。
当年四川临邛的大盐铁商卓王孙之女卓文君新寡,于宴会上闻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而芳心燥动,两人连夜私奔回成都,卓王孙大怒。
回到成都后,卓文君看到司马相如家实在太穷,待风头稍过,这个才识过人的女子便带着丈夫回临邛找那些有钱的兄弟们借钱,有些兄弟心疼文君,不但顶着父亲的压力借了钱,还送了马车给他们。文君回到成都后,卖了马车,便开了个酒肆,当垆卖酒,成为成都酒肆数百年的免费广告。
这风流典故无人不知,但南郊自韦皋上任后才开始建市,当年的卓文君当然不可能在此处卖酒,只不过因为酒肆老板娘卢文君亦叫文君,所以这间酒肆刚开的时候,就叫“文君楼”。
后来文君楼的生意越做越好,酒肆越开越大,才在前面加盖了如今规模更大的主楼。卢文君为了借贡酒剑南烧春之名打出名号,招揽往来商贾,又将主楼招牌改为“剑南春肆”。
但文君楼本身,却是这一带风景视野最佳的临水建筑,卢文君亦是个颇有生意头脑的女人,将这里与主楼间用一片芙蓉花园隔开,两边布满客房,处在后院的文君楼则装修成一处幽静雅致之所,专门接待那些喜欢临江景致又出得起价钱的客人。
所以文君楼虽然也是吃饭喝酒的地方,陈设却甚显风雅,人客不少,却全然没有前面喧哗嘈杂的场面。
二楼大堂中央,甚至还有一位口才极好的说书先生,每天在这里说上一段蜀中风物掌故,各朝野史趣闻,以佐食客酒兴。
张芬是这里的常客,唐子清一身白衣却实在招眼,两人甫一上楼,便引来不少注视。
其中一个凭窗而坐的青衫少年,更是目不转瞬地看着她走到另一侧窗边落座,仍不肯收回视线。
好在虽然专注,却并不显得无礼,碰到张芬饱含警示的目光回敬,亦只是拱手坦然一笑,淡淡道:“在下符载,失礼了。”
他们之间隔着数张桌子,这少年声音不高,听来却异常柔和清晰,竟是个精于隔空传音的高手。
唐子清向张芬微微摇了摇头,表示她并不介意。
那自称符载的少年也并不纠缠,目光恋栈片刻,就转向了场中的说书先生,笑吟吟地说道:
“卓夫子,我在这里住了七天,天天听你说书,上至蚕丛开国,下至玄宗奔蜀,中间司马相如恋文君都已经听了个遍,唯独还未听过当今西川节度史韦皋的逸闻,夫子今天可否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一听到提起韦皋的名字,座中已有不少人伸耳侧目,显出莫大的兴趣。
当初韦皋为了开发南市,不惜发掘连片坟墓,甚至出动牙兵强行拆迁附近村户,面临的舆论压力可想而知。然而数年之间,这里便成为成都新兴的繁华之地,得益最多的却是这些被拆迁的住户,仅凭出租当时官家补偿的物业,已是一家不愁吃穿,故不论韦皋在蜀中口碑如何,南市居民却多半对他心怀感激。
卓夫子却摇头道:“韦帅镇蜀三年,引水拓渠,大兴商市,这南市的兴旺更是全赖他所赐,但他本人却十分低调,亦少有抛头露面,有关他的趣事逸闻,夫子实在所知不多。”
非是他无料可讲,只是天子脚下不说皇帝事,酒肆毕竟人多眼杂,若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却被有心人留意,也是一桩麻烦事。
符载也不觉意外,却扬手招了招:“小二兄弟,请过来!”
堂倌马上跑过来:“符公子有何吩咐?”
“先前我在你们老板娘处存了五匹绢,可否先替我折一百钱过来?”
中唐时“银子”这种货币还未出现,绢帛就是流动的大额钞票,可以撕开用。币值比绢帛更小的,则是铜钱。
堂倌道:“那本来就是公子的钱,当然可以!”
符载这才转过头来,对卓夫子道:“夫子只管拣些知道的说来听听,那一百钱就算在下买个故事与在座各位佐酒,如何?”
一百钱不算少,这少年出手豪爽大方,座中已有人叫道:“好!”
覃夫子哈哈笑道:“符公子不图独乐,我若不说,反而扫大家的兴了!”
折扇一展,施然道:“正好前几日,我遇到一位从江陵来的禅师,告诉我一桩有关韦帅的奇事。俗话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就将这位禅师所说的故事说与各位听听,至于相信与否,那就是各位的自由了。”
符载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说来听听。”
有钱能使鬼推磨,覃夫子也不再推辞,一拍惊木,便开讲了。
“他年一笑三生梦,应愧多情碧眼僧……这故事的主角,乃是韦皋与一名来自西域的碧眼胡僧。”
这人物组合颇为奇特,座中众人不少已竖起了耳朵。
“话说玄宗天宝四年,京城望族韦氏九门中的一脉,在四月戊戌这天诞下了一名婴儿。”卓夫子话锋一转,“各位经常听书的客官都知道,但凡不凡之人出世总伴天降异象,譬如雷电晦冥、神光照室、紫气充庭、甘露降树……但这韦氏婴儿生得顺顺当当,白白胖胖,雪玉可爱,虽然深得父母疼爱,却并无听说过有些什么特异来。来,各位可以先吃口饭,喝口茶,再听我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