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清回到住处,已有人替她准备了饭食,但却等到入夜后,薛涛才终于回来。
“子清,真是抱歉,除了交待松州一行结果,最近秋税的事宜也得着手准备,确实是有点忙了。”薛涛终于在桌边坐下,喝了口唐子清递上的茶水,叹道,“人皆道校书是个清贵官职,我挂着一个虚名,事实却比寺院里抄经的和尚更忙!”
唐子清不禁莞尔:“校书受连帅器重,能者多劳罢了。”转又道,“我已经见过韦帅了。”
薛涛大感惊讶:“这么快?”继又兴奋道,“是不是在清风阁?快说来听听,一句也不许漏!”
清风阁是韦皋常经过的地方,她本来就是有意的。
唐子清将经过讲了一遍,当然,她不会说给金执吾画像是因为怀念过去的恋人,只是说想留下一个画像,方便各方追查辨认而已。
讲到最后,韦皋对她说“你若有什么事,洪渡知道如何找我”时,薛涛当即断言道:“连帅喜欢你!”
唐子清虽然向来镇定,也不禁吓了一跳:“这种玩笑,校书可不要随便乱开!”
“哎,你何必紧张,你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喜欢那个金执吾?”薛涛笑道,“我的意思是说,连帅对自己欣赏的女人向来不错,你的事情他必定乐意帮忙……今天回来实在太仓促,不及说清楚你的事情,连帅让我晚一些上万机楼详细禀报,我待会就跟他说。”
又提到金执吾,唐子清的头有点大,却不想解释,只好道:“我的事情只是小事,连帅公事繁忙,我想就不必烦扰他了。”
薛涛讶然道:“子清何出此言?”
“我走的时候碰到张芬,不巧听到他说尚结赞带兵围困陇洲,连帅心情好像颇为沉重。”她的耳力实在太好,甚至听到了韦皋的叹息。
“连帅曾在陇右节度使张镒幕中任职,当时负责陇洲的守卫,他得到圣眷恩宠,亦是始自陇洲,如今西北战事直系唐室安危,连帅确实是不得不担心。”薛涛安慰道,“但圣上既然派他坐镇西南,你当相信他自有能力处理这些大小事情。”
韦皋的能力自然勿容置疑,因为历史已经明证。
唐子清想了想,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若连帅肯帮助我,又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不会推辞。”
无论在什么时代,生存都是第一要义。
薛涛喜道:“你若暂时没有更好的去处,挂个闲职留在节度使府,其实是最好不过。”她本来就想替唐子清谋个职位,只是担心她心高气傲,不愿受丝毫约束,才一直没有提出来。
“连帅一向礼贤下士,人也算容易相处……其实像他这种男人,还蛮讨女人喜欢的。”薛涛忽然撑起粉脸颊,靠近了一些,美目明滟,又略含了一丝风情春意,“你与他相处,觉不觉得他有一种既像长辈,又像情人般的感觉?”
刚才还说着国家大事,转眼又一副小女儿情态,这转换实在神奇,放在薛涛身上却偏偏自然得很。唐子清实在搞不清他们的关系,只好笑笑道:“我只感觉连帅于艺术一道,似乎有很高的鉴赏力。”
只恰巧见过一面,又谈何相处?
薛涛点头道:“他最喜欢韩滉的画,颜真卿的字,诗也写得不错。不过,他最拿手的,其实是音乐。”
“音乐?”
“连帅的琴弹得极好,歌喉更佳。”薛涛道,“你不知道吧,他年少时以建陵挽郎出仕,样貌才艺均是贵族子弟中的佼佼之选。”
唐子清也起了好奇心:“何谓建陵挽郎?”
“建陵是肃宗的陵墓,建陵挽郎就是在肃宗出殡时当挽郎的那些少年。当帝王的灵车驾行于道时,牵引灵车的少年引吭高歌,其余则分列于灵车两旁相和,歌声既需清婉嘹亮,又要显出肃穆壮美,差一点点都不行。”
唐子清心下一默,这其实就是给皇帝哭丧的嘛。
“你可别小看这挽郎,据说只有那些出身世家,相貌俊美,又富有才情的贵族子弟才有资格参选呢,那就是所谓的‘选人’。”薛涛笑道,“每次皇帝驾崩,参加竞争的‘选人’可都是多得争破头!”
唐子清皱眉道:“当了这挽郎,有什么好处?”
就算歌喉模样出众些,也不过是类似皇家仪仗队和少年唱诗班般的存在罢了。
“当挽郎的好处,就是无需参加科举考试,可以直接授官。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选上挽郎,却十几岁就可以做官,你说好处大不大?”
薛涛点起桌上的明烛,“韦帅当建陵挽郎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之后很快就调补了华州参军。不过只当了两年,便弃官游学去了。”
以门荫入仕,尤其像挽郎这般年纪轻轻,又是只看脸不看真才实学而选上的小官,多半不被科举入仕的士大夫待见,这大概也是韦皋离开华州的原因。
唐子清道:“我听说韦帅是上任西川节度张延赏的女婿?”
如果没有记错,韦皋当是三年前接替他的丈人张延赏成为西川节度使。
“不错,他的夫人张恩慈确是张延赏的长女,就住在这节度使府最深的内苑之中。但韦帅受命出镇西南重镇,却绝非是因为裙带关系。”薛涛眼中现出一抹复杂神色,“说起这位张夫人……”
正考虑要不要往下说,却看到唐子清的目光已转向门边。
“有人来了。”
来人的脚步声,唐子清也认得。
“笃,笃,笃”敲门随即声响起,门外果然有人说道,“薛校书,我是张芬。”
“张巡官来了。”薛涛起身开门,房门甫一拉开,张芬便拱手道:“薛校书,连帅请你上万机楼。”
薛涛道:“好,劳烦张巡官转告了,我马上就过去。”
张芬目光往内一探,落在唐子清身上:“这位想必就是在松州飞雪岭上一剑击退吐蕃人的唐侍卫了?”
唐子清亦只好起身,拱手道:“张巡官。”
张芬面带微笑:“高勉是我多年未见的好友,我实在很想了解他的近况,不知薛校书与唐侍卫可肯赏光,明日由我作东,请两位在剑南春肆私下一聚?”
私下一聚的意思,就是以朋友及同僚的身份私下沟通,现在唐蕃关系如此紧张,高勉与金执吾的问题,不可谓不敏感。
薛涛自然明白,直言道:“高将军不过一时被蒙蔽而已,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如马燧亦会上尚结赞的当,只能说吐蕃人太狡诈了,连帅向来明察秋毫,我想张巡官无需太过担心。”
言下之意,她是站在高勉一边了。
张芬大喜:“如此我更要谢过薛校书!”
薛涛笑道:“我不过据实汇报,张巡官何需客气,只是我这两天事实在太多,恐难赴约,至于子清么……”
转头看向唐子清,“子清初来成都,暂时倒是闲着,不若就由张巡官代我接风洗尘,带她到新南城那边四处逛逛,可好?”
张芬当然没有意见:“两位也是刚刚从松州回来,想必路途劳顿,需要好好休息,不若我明日午时前来这里接唐侍卫?”
还真是想得周到,预备了明天唐子清会睡懒觉。
既然薛涛答应了,唐子清也不好推托,点头道:“如此有劳张巡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