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京城已经有些寒凉,清晨起来的时候时常能看到庭院屋顶上凝结着一层薄霜,寒风吹得人缩起了脖子,花园里也多了些萧瑟,但另有一番好风景。
春暖花开、绿意盎然自是美景,秋冬萧瑟、草叶枯黄也不难看。
那日云萝被哥哥带着在京城逛了小半圈,买了东西、吃了美事、打了甄放还结识了哥哥的两位好友,原本说好过两天出京去赛马狩猎的,却因为广平王府里突然出了点事,作为世子的顾安庭不能出行而取消了行程,并约定了过几日再一起去玩。
这两天,云萝就没有再出门了,早起练武,然后去陪母亲和哥哥吃早膳,用完早膳就被拉着一起处理两府的内务,还要听母亲给她介绍的京城各家诸事。
她在镇南侯府里有一个独属的院子,在长公主府也有一个,但她只在刚到京城的那天在侯府住了一晚,之后就一直住在长公主府这边,就在正院的后面,名汀香院。
这偌大的两个府邸就只有三个主子,下人也不多,许多院子都闲置着被封存了,侯府那边在几年前还拆除了好几个院子,平整出一大块空地修建了一个演武场,两府的侍卫和长公主的专属扈从日常都在那里习武训练。
以前,卫漓会过去,现在,还要再加一个云萝。
“听说你把赵无城都给打败了?”这日早膳时,长公主忽然提起了她刚刚得知的消息,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云萝说道,“浅儿真棒!那人时常一副绝世高手的高傲模样,是该给他吃些教训了。”
赵无城是长公主八百扈从的统领,会兵法,擅使长刀,曾经也是在战场上厮杀的一员猛士,后因伤退回却被长公主看中,从队正到校尉再到如今的统领,这些年来一直保护在长公主的左右。
云萝这些天每天一大早就去演武场上和兄长练武,今日遇上这位赵统领,就切磋了一下。
如今见母亲说起,她就回道:“不过是侥幸。”
确实是侥幸,这位赵统领虽然有伤在身,右手缺了三根手指头,但左手用刀也是威力巨大,而且这个时代的武艺和她前世所学的是两个不同的系统,虽然最近也开始学卫家祖传的武学,但终究时日尚浅,传说中的内力还没什么动静,只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今日赢了赵无城,她是占了天生力大和前世所学的便宜,生死搏杀她不惧,明刀明枪的打起来她却还要略逊一筹。
长公主可不管侥幸不侥幸的,反正她女儿就是打赢了赵无城。闺女这么厉害,喜得她早膳都比平时多吃了一个花卷。
卫漓当时在场亲眼所见,此时也不由说道:“我看妹妹的有些招式甚是诡异刁钻,不花哨,却十分利于近身搏杀,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虽面容肃然,眼神和语气却十分温柔。
云萝默了下,说:“都是我山上打猎的时候自己琢磨出来的。”
卫漓并没有怀疑,只觉得他妹妹真厉害,随后问道:“能教授他人吗?”
“哥哥想学?”
长公主不满的说道:“你可别累坏了你妹妹,浅儿才刚回来呢,一天都没得歇。”
“母亲教训得是,是我考虑不周。”又与云萝说道,“等以后妹妹若是有闲暇,再教授也不迟。”
云萝不在意道:“也不是多难的事,反正我每天都要练武。”
卫漓就问她:“妹妹可是喜欢练武?我见你日日早起,一天都不曾落下。”
云萝点头,自己有力量,遇事才能不慌,而且,她都已经习惯了。
长公主放下了筷子,有点淡淡的忧伤,她还想把女儿养得端庄淑雅、软萌可爱呢。
但她很快就又开心起来,学得一身好武艺,至少以后遇到敢欺负她的人时,能当场打回去!
长公主的目光幽幽一闪,转而温柔的问云萝:“我今日要去与吴国公会面,商议前日在醉霄楼甄放大放厥词冲撞你之事,浅儿可有什么想要的,娘替你问吴国公要来!”
云萝愣了下,“没什么想要的,母亲做主就好。”
卫漓也放下了筷子端坐在桌边,说道:“甄贵妃之事,朝中仍有弹劾母亲的折子,母亲心里可有章程?”
长公主轻哼一声,又拿起筷子往云萝的碗里夹了一只蒸饺,看着白白嫩嫩的女儿鼓着小脸吃早膳,心里甚是满足,对朝中弹劾只是也混不在意,“哪天没有几封弹劾我的折子?本宫找回失散多年的亲女儿都有人上书弹劾呢,真是吃饱了闲的。”
云萝咀嚼的动作一顿,又缓缓咽下,才问道:“那个卫浈,现在去哪里了?”
这几天她听说过一些不大好的言论,说衡阳长公主心狠,宠爱了十二年的儿子说舍弃就舍弃了,即便不是亲生的,养了这么多年总有另一份养育之情在里面,不管镇南侯府还是长公主府,总不至于缺了那一口饭食。
对于这个替代了她十二年的少年,云萝说不好奇是假的,但在两府中都不曾见到此人,身边的人也都没有对她刻意提起,她就也没有特意询问,现在听母亲先提了一句,她就也随口问了一声。
长公主又是一声轻哼,声音细软还有些委屈,“我养他十二年,若论恩情,也该是他欠我的,有些人却觉得好似是我欠了他。况且,我也没饿着他呀,在庄子里养得好好的呢,不缺吃不缺穿还有小厮随身伺候着。”
云萝又问道:“他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费尽心机的替换了她,总不可能是街上随便捡的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卫漓看着脸色有些阴郁的母亲,转头与云萝说道:“现在还不敢十分确定。”
“有怀疑目标?”
卫漓不意外她的敏锐,话说到这里也不想刻意隐瞒她,“确实有两家,所以才将卫浈放在庄子里,就等着谁会先熬不住。不然无凭无据的,也不能指着他们说他们偷换长公主之女,觊觎卫家产业。”
眼下看似朝局甚是稳当,陛下已大权在握,其实还有不少的问题,母亲的身体也让卫漓十分忧心。
权势一点点收拢,那些在先帝时期就开始搅乱朝局的官员被一点点剥离,却仍有一部分人或藏得深,或手握权势让陛下也十分忌惮。
这些事情,卫漓没跟云萝说,但云萝也不是当真一点都不懂。
和平时期尚且有因权势因政见而起的争斗不休,更何况当今幼年登基,权臣把持了多年的朝政,听说先帝时期更是极为混乱,割让给西夷的六州之地一直到去年才被景玥重新要回来。
他们明明四年前就已经找到她了,却一直到现在才将她认回,不就是怕她被卷入其中,护不住她吗?她还记得四年前与景玥的初次见面,他正与人搏杀,满地的尸体、满身的血。
刚吃过早膳,长公主就说累了,被扶回屋里休息,把两府要处理的事务全扔给了云萝和卫漓。
卫漓已经习惯了,处理起来甚是娴熟。他虽尚且少年,但也逐渐的开始接手母亲手里的势力了。
云萝练习了几天,身边又有人指导,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尤其看账册的速度,真是飞一般的快,一眼瞥过去都不需要拨弄一下算盘就已经把账算得清清楚楚。
卫漓过来看了一眼,心里十分惊讶,不由得赞了一声,“妹妹这一手心算之术也是不凡。”
云萝默然,她好歹也是和沈念一起拿过国际奥赛金牌的天才,当年拒绝保送,跳级考入大学后竟选了国医学,不知惹得多少数学物理系的教授们跳脚扼腕,如今若是连算个账都要打磕巴,怕是要被沈念笑死。
拍开又从记忆中冒出头来的沈姑娘,云萝沉默了一下,跟卫漓提议道:“能换个记账法吗?”
这一连串的文字书写,她其实看得也挺累的。
卫漓愣了下,“你想如何改换?”
兄妹两正在书房里一边熟悉一边处理事务,门房来禀告说:“侯爷,小姐,傅将军前来拜见。”
傅将军?
师父!?
云萝在前院的花厅里见到了人,师父今日依然把他那张微黑却圆溜溜格外显嫩的脸露了出来,虽不是很英俊,但他下巴光洁,眸如寒星,配上一身浅青色的袍子,一下子就冲淡了他身上过于凛然的气势,又身姿挺拔不失威武,模样也好像年轻了十来岁。
目光在他的脸上打了个转,云萝仍有些不习惯没有大胡子的师父,还打扮得这么斯文整洁,就像是……
眉梢轻挑,她忽然问道:“师父今日打扮得这么鲜嫩好看,是要去相亲吗?”
傅彰一下子就被小徒儿这迎面而来的询问给打了个趔趄,到了嘴边的问候也换了个内容,“胡说啥呢?老子是要带你出去转转!”
“去哪里?”
“兰若寺香火鼎盛,听说那里的佛祖也十分灵验,师父今天带你去烧香拜佛求个平安。”
云萝不解道:“师父你何时开始信佛了?”
傅彰忽然热了下耳根,神色中也多了点赧然和扭捏,瞪了眼云萝,瓮声说道:“临时抱佛脚总好过啥都不做,你也是不安生,听说前日不过是出门逛个街都遇上甄放那小子跟他起了冲突?赶紧去求个护身符带在身上,说不定也能挡一挡这些霉神!”
这话怎么就这么让她不敢相信呢?
卫漓看着傅彰若有所思,转头与云萝说道:“兰若寺的风景也是极好的,后山的一片枫林此时正是最美的时候,是京城各家公子小姐们每年秋冬游赏的好去处。那些账册都是历年积存下来的,并不很要紧,也不急于一时,妹妹不妨随傅将军去兰若寺游玩一天。”
云萝也转头看他,目光清透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底,却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卫漓弯了下嘴角抿出微微一笑,凑到耳边轻声说道:“听说景家的老太妃正在忙着给傅将军相看媳妇,那兰若寺香火鼎盛又风景优美,一向都是各家夫人带着儿女相看媳妇女婿的好地方。”
云萝顿时就懂了,转头耷起死鱼眼瞪着师父。
还说不是去相亲?竟然还说要带我去烧香拜佛求平安,呵呵!
习武之人,耳朵多灵光啊,卫漓的声音虽轻却也没有压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地步,自然也清楚的传进了傅彰的耳朵,让他不由得老脸一热,没好气的瞪了卫漓一眼。
对上小徒儿面无表情的死鱼眼,他倒是没了更好的办法,索性直接将她拎起往胳膊下一夹,转身就大步往门外走了出去。
云萝:“……”
卫漓:“……”
傅彰并没有带马车过来,倒是带了一匹将要成年的马驹,出门后就将云萝往那马驹背上一放,他自己也翻身上马,带着小徒儿和二三侍卫策马离开了。
京城大街上禁止奔马疾驰,慢悠悠出城之后便放开了速度,顿时寒风扑面,吹都人脸都要僵了。
云萝被匆忙的夹出门外,都没来得及带上一件厚实点的披风大氅,快马奔到兰若寺山下的时候感觉后脖子都在直冒冷气。
傅彰看着她那被吹得通红的鼻头,连忙从马鞍下的挎包里抽出一件黑色披风,兜头就裹在了她的身上,还不满的指责道:“你这丫头,冷了也不晓得吱一声,着凉了我找谁赔去?”
自然是找你赔!
云萝扯下这宽宽大大像一条被子一样裹在身上的披风,团吧团吧塞回到包袋里面,“太丑了!”
其实今天的天气不错,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只要不是迎风骑马奔驰,也不至于觉得寒冷。
傅彰“啧”了一声,小丫头也终于晓得要好看了。
师徒两带着两个侍卫从山脚拾级而上,沿路看到有许多百姓都拎着个篮子在往上攀登,篮子里放着些香烛供奉,神情虔诚。也有穿戴精致的富贵人,有的领着仆从成群结队,也有的只是一二三人安安静静,还有的被丫鬟婆子搀扶着走上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的。
云萝把目光从前方那个被好一群丫鬟围着搀着,几层台阶就走得额头冒汗、气喘吁吁的姑娘身上收回,转头问师父,“今日要见的是谁家小姐?”
傅彰老脸一红,小徒儿说话怎么还是这般直接不打弯?
左右看了看,他弯下腰轻声说道:“是威远将军季家的姑娘,因接连守孝被耽搁了婚期,又被未婚夫退婚,如今已二十三岁了。”
哦,将门之女。
母亲在之前给她介绍京城诸家的时候好像提起过这个威远将军季家,具体的云萝也不清楚,但大概还是知道一些的,今天将要见面的这位季姑娘应该就是威远将军的胞妹。
季将军在六年前战死西北,将要出孝的时候其夫人又忽然病逝,他们的子女守孝就守了五年有余,威远将军身在军营,被圣上夺情起复不必去官守孝,如今也是瑞王府麾下一员大将,而原本已定了亲的季小姐却被耽搁了婚期,最终落个退婚收场。
出孝之后,季小姐的婚被退了,年纪也大了,成了各家夫人茶余饭后闲谈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云萝在心里算了下,说道:“师父你比她大十多岁呢。”
“胡说,明明才九岁而已。”
云萝惊得瞠大了眼睛,“师父你才三十二岁?”
傅彰嘴角一抽,一巴掌就拍在了她的头顶上,没好气的说道:“不然你以为呢?”
云萝耷下眼角面无表情,师父究竟多少岁,她先前还真不知道,只知道大概有三十多了。
身后跟着的两个侍卫都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其中一人说道:“小姐,将军确实才刚过而立,还年轻得很。”
傅彰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又下意识的整了整腰带,老子还是花一样的年纪!
云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的说道:“那你先前还老是嚷嚷着要我给你养老!”
傅彰斜了她一眼,“你师父若是成亲得早,孩子都比你大了,叫你给我养老送终有啥不对?”
你说得真是对极了!
师徒两说着话,脚程却不慢,都是练武之人,一口气爬几百个台阶并不很费事。
兰若寺的大门已经在眼前,云萝抬头四顾,没觉得和她前世见过的各大寺庙有什么特殊的区别。
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袅袅绕绕中到处都是烟火气息,有人在举香参拜,有人在默默祈祷,有人捧着签筒满脸虔诚,也有人游走在寺庙之中姿态悠闲。
而在云萝的眼里,这就是个略拥挤的旅游景点。
“师父,你们约了在哪见面?”
傅彰进入大殿后就四处搜寻,随口说道:“就在这几个大殿庙宇之中。”
这范围也太大了,就不能定个具体点的?
“师父你认识季小姐吗?”
“先前在老太太那儿见过一面。”说起这个,他又不自觉的面膛微红,看得云萝嘴角轻抽,默默的耷拉下了眼睑。
突然觉得有点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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