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如今的当家人是老大薛允,是已经过世的薛老太爷的长子,当初闯祸的薛瀛是二房的儿子。
薛允当家做主后,就和兄弟几个商量了一番,将答应给梁文遗孀的银钱停了。
原本打定的主意是孤儿寡母的不敢上门来讨说话,也就省了这笔钱。却没想到还真的会有人上门来。
看着站在正厅内,身形小小,却满脸郑重的梁玉琢,薛允瞪圆了眼睛。
就在二房媳妇轻抚胸脯,压低了声音同二房老爷说小丫头看着年纪小,嘴巴却厉害的时候,薛瀛几步从外头跑了进来。
“梁家妹妹,答应的银钱我会派人送去下川村的……”
薛瀛进来的突然,把薛允气得拍了桌子:“四郎!谁许你在长辈面前胡乱下决定的!”
被大伯训斥,换作往日,薛瀛早低了头退到一边不再说话,可瞧着梁玉琢在跟前,他咬了咬牙:“大伯,这事本就是我的错,梁先生丧命留下家中孤儿寡母,我们理当照顾……”
“就算要照顾,那也不该是我们薛家来出这个钱!”薛允大怒,“打死梁文的人如今已经被今上下旨斩首,要钱找他要去!”
“我阿爹方出事时,村里的意思本就是想让薛家大伯找他们赔偿!”梁玉琢只当没看见薛允眼中的烦躁,抿了抿嘴唇,一字一句道,“当时全村的意思都是如此,是薛家忌惮县老爷的势力,主动提出每月给我家银钱,直至二郎及冠的。”
薛瀛一听提到了“忌惮”,更是当即想起了事情发生那时对方的气势汹汹,下意识地腿软,好不容易稍稍回过神来,眼前瞅见梁玉琢看自己的眼神,顿觉羞愧。
上一任的县老爷本就是个地痞出身,因了裙带关系,才捐了个县官的职位,在任那些年,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更是同县中各地的乡绅地主联合起来,欺压百姓,横行霸道。
薛瀛年纪轻,正是气焰旺的时候,无意间得罪了人哪里会想得那么清楚。等对方出手的时候,才发觉大事不好,偏生对方横行惯了,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梁先生就那样活生生地在他面前被打趴下,最后只剩一口气,还没等找来大夫,已经咽气而去。
事后薛老太爷大怒,下川村的百姓也气愤不已,纷纷决定去说理。还是大伯他们怕招惹是非,这才将事情草草了解,并应允秦氏,日后月月给她们孤儿寡母送上银钱。
想到这里,薛瀛抬头就要开口求情:“大伯……”
“闭嘴!”
薛瀛愣怔。
薛允皱眉看着梁玉琢。梁文的这个闺女,过去遇见的时候大多腼腆少言,可如今……当真是家里造了变故,于是长大了不成?
“琢丫头,你阿爹的死,的确是我们薛家的过错。可四郎为此已经将自己关在家中一年有余,我们薛家也给了你阿娘一年多的银钱,真要说起来我们已经做足了诚意。”
梁玉琢不说话,沉默地看着薛允。
“再者说,你阿爹的死,到底不是我们薛家动的手。倘若你阿爹自己没有逞英雄,如何会被四郎连累到。”
如果说前面的话,薛允是在推卸责任,那到这一句,简直已经是无耻之极。
薛瀛是读书人,自然听得明白其中的意思,当即睁大了眼睛就要开口反驳。薛家二房却突然一把将人拉过,捂着嘴不许他再说话。
梁玉琢微微眯起眼,将正厅内的薛家人都扫了一眼,笑道:“我记得薛家同里正爷爷他们是同宗。”
薛允皱眉,不解其意。
梁玉琢道:“我阿爹是先生,虽是个落第的秀才,可学问还是有的。阿爹从前常说,天地君亲师。又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想来,薛家是不懂这个理。”
不等薛允暴怒,她抬眼续道:“我阿爹当年为救谁而死,薛伯伯不妨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是有人冲着薛四郎挥了拳头,还是我阿爹冲着别人的拳头迎上去故意找死的!”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仍旧笑眯眯的,可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怒意。
讲真,她和梁文没什么感情,便宜爹对闺女的疼爱她一点都没感受到。可心底的愤怒,她是知道的,这些都来自于这个叫做梁玉琢的女孩。
“我今日来,本不是向各位长辈追究当年之事谁对谁错。我如今也有能力不去依靠旁人,单凭一双手养家糊口。可阿娘想要讨一个说法,作子女的自然还是要出门一趟,帮着问一问。我原本打定主意,无论薛家履不履行这个约定,今日只要将话说明白了,倒也罢了,毕竟杀人的的确不是薛四郎,也不是薛家任何人。可眼下看来,这事还真不能如此了了。”
话讲到这里,薛允手里的茶盏“砰”一声砸碎在梁玉琢的面前。
“你这丫头,好狠辣的一张嘴!”
茶盏砸碎的瞬间,正厅里猛地陷入寂静当中。挣扎的薛瀛也被震住,愣愣地看着离梁玉琢的鞋面不过一指距离的碎茶盏。
梁玉琢停下话,眼帘微垂,视线看着自己的鞋面,被溅开的茶水弄湿的鞋面上,洇出难看的茶渍。
“这事不能了,你又该如何了?不过是个落第秀才教出来的小丫头,没规没矩,还想如何?”
“老爷息怒,就像梁赵氏说的,到底是商户出身的娘教养出来的,没什么规矩,对着长辈都可以大呼小叫。”
薛允的话就像是在梁玉琢呼之欲出的怒火上,对着头浇了一勺油,而薛允媳妇说的话更是让她的火又往上冒了三丈。
“梁赵氏?”梁玉琢抬眼,双手握成拳,藏于袖中,抬腿迈过面前碎裂的茶盏。她报出一个名字,唇角微勾,“伯母说的梁赵氏,可是这个人?”
见薛允媳妇脸上的神情,梁玉琢就只自己刚才说对了。
这个梁赵氏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那位想着过继自家小儿子的梁赵氏。
“赵婶说的规矩,可是撺掇小儿子把二郎丢下水,趁着人不注意把二郎丢到谁也不会经过的废园子,打着二郎一死阿爹断后然后好过继小儿子侵占我家五亩良田?”
下川村和县城毕竟有一定的路程,自从出事后,薛大户搬到县城便极少叫人回村。加上这段时间停了给梁玉琢家的银钱,更是没让家中下人返乡过,又怎么可能听说村里头近来发生的那些事情。
而薛允媳妇会碰上梁赵氏,还是因了一次在成衣店偶遇,这才说了两句。梁赵氏本就盯了梁玉琢家的地很久,自从那次丢了脸面后,心里恼怒地不行,在城中遇见薛家人便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梁玉琢不知梁赵氏说了些什么,可左右不会是什么好话。
“伯母说的规矩,如果是这种。我还真就不懂这个规矩了。”
“胡说八道!你家二郎自己调皮捣蛋往河边跑,差点溺水死了,你竟然还将这事栽赃到别人头上!你阿爹好歹也是个先生,难不成就没教过自己闺女怎么说话吗?”
薛允媳妇开了腔,薛家的男人就都不说话了。
梁玉琢见她一脸恼怒,冷笑道:“二郎当时才多大,两岁多。两岁多的小娃娃,没人带着他,他能跑多远?我阿娘恨不得把二郎拴在裤腰上,怎么可能放任他一个人乱跑!便是不说落水的事,梁同上回骗二郎去废园,我们满村的找,可他却心安理得跑到别处去玩,将二郎一个人丢在废园。若不是废园如今住进了位老师傅,只怕二郎饿死在废园也没人会找到!”
下川村的废园薛家人都是知道的。如今闻言,都有些吃惊。
“小丫头片子,黑的白的张口既来。”薛允媳妇啐了一口。
梁玉琢瞧着一屋子的薛家人,心底发寒。她本就不是真为了那点钱来的。秦氏念着那些银钱,是因为心底还记着男人的死是为了救薛瀛。梁玉琢过去一直觉得,薛家肯出这笔钱,该说是出于人道主义层面给予梁家的补偿,多少都是个意思。可如今,听薛允的那一番话,只觉得心冷。
“我阿爹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当时救了白眼狼,不知会不会懊悔。早知会落得今日的田地,想来我阿爹也不会冲上去救人,不过是打死个小辈,薛家这么多人估摸着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是毫不在意的。”
梁玉琢这话其实已经发了狠了。薛家的冷血,在她看来,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可当初两家不过是口头上的一个约定,梁家也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要求薛家给钱,一切只能凭着对方良心。
既然有人良心被狗啃了,那就算了。
梁玉琢把话丢下,也不再去看薛家人的表情,直接转身走人。正厅外头的下人这会儿瞧见她出来,一个两个不敢轻视,低着头在前头引路,实在忍不住了才回头看了她一眼。
梁玉琢没去在意,满脑子只想着,契书这种东西真是太有必要了。以后但凡和人做什么约定,能写则写,免得日后出了像这类似的岔子,到时候哪怕一张嘴再能说,也只是唾沫星子的事了。
她前脚迈出薛家大门,后脚薛瀛就挣脱爹娘的禁锢追了上来。
“梁家妹妹!”薛瀛摸遍了身上,终于摸着一个小巧的荷包,“这点钱,你先拿着,回头我再把欠着的银钱给你送去。”
压根没去数荷包里有多少银钱,梁玉琢抓在手心里颠了颠,转身走的时候却顺手又抛进了薛瀛的怀里。
“我如今能凭本事赚钱了,用不着再像薛家拿着笔银钱。我阿爹日后要是托梦怪罪,我这当女儿的自会说明,左右不过是薛家的叔伯们欺负我孤儿寡母罢了。与你有什么干系。”
话虽如此,薛瀛的脸上还是臊得通红,赶紧追上几步:“可是先生是因我而……”
梁玉琢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薛四郎,你说,我阿爹是不是好人?”
“先生大善。”
“嗯。你能念我阿爹一句好就够了。方才我说阿爹救了白眼狼是故意气他们的,你别恼。”
“我……”
“阿爹如今是彻底绝了入仕的梦,你是阿爹曾教授过的学生,待你日后参加科举,可莫要辜负了我阿爹救你的这一命。”
她将话说完,迈开步子往前走的时候,顺带着举起手摆了摆。
薛瀛显然不懂这动作的意思,心底却隐隐觉得,先生的这个女儿当真和从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