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豌豆去找了李老伯。
心情有些沉重,先是跟他提了他们家的保家仙,李老伯立刻哀叹一声,“黄姑姑最近都不出来了,我也很久没见它了。”
它死了......豌豆犹豫了下,没说出口,慢吞吞的却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李爷爷,从前呢,你们这儿的焦山有一只黄鼬,修炼很多年,成了精......”
“为啥是黄鼬,狐狸也能修炼成精,聊斋里不都是狐狸变美女的吗。”一旁的李耗子凑过来,手里拿着花生豆,倚在门栏上,嘎嘣嘎嘣,嚼的津津有味。
“臭小子,听就听,不听滚蛋!”
李老伯骂了他一句,李耗子撇了撇嘴,很不屑的转过了头,“哼,我还真不想听了呢。”
“小豌豆,你继续说。”
“呃,畜生成了精,那就是孽障,就像神仙也需渡劫,成了精的孽障为天地所不容,是要遭雷劈的,有的熬过去了,只要不作恶,修行上千年,慢慢也能成个小散仙。但更多的会被雷劈死,魂飞魄散,或者直接打回原形,修为尽失。”
“而那个成了精的黄鼬,躲雷劫的时候,已经怀了崽儿,自己没事,腹中的孩子却受了重创,活不成了的。”
“那畜生在深山老林里,平时也没做什么恶事,但就那一次,为了救自己的孩子,它跑到了山下镇子上,寻了个大肚子的孕妇,将自己的孩子寄养在了那孕妇的肚子里。”
“小黄鼬养在了孕妇的肚子里,自然而然的,也就将她的孩子给吃了......”
豌豆说到这儿,声音渐低,小心的看了一眼李老伯,见他神色如常,没什么反应,也就继续说了下去,“那孕妇临产的那天,雷雨交加,老黄鼬觉得不安,躲在了他们家等着。其实按道理来讲,小黄鼬在孕妇肚子里待了几个月,已经把她的精气吸干了,只等那孕妇把它生出来,孕妇会死,它却得救了。”
“但是那天,孕妇难产死了,孩子没能生出来,老黄鼬急了,等到夜深人静,偷溜到堂屋的尸体旁,撕开了她的肚子,把自己的孩子掏了出来。”
“呕......”倚在门栏吃花生豆的李耗子,干呕了一声,直接将花生豆扔了。
“人算不如天算,小黄鼬被母亲救出来的时候,慌里慌张的往外跑,岂料还没跑出院门,凭空一道响雷,直接将它劈死了。”
“而那作恶的老黄鼬,从此再也没能走出孕妇的家门。”
“为什么?”李耗子好奇的问了句。
豌豆顿了顿,“走不出去了,当时男主人听到了动静,出来把院门关上了。”
“啊?这是什么逻辑啊?把院门关了,那黄鼬就出不去了?”
重要的不是院门,而是关门的那个人,李老伯六世好人,身上有清明之气,被他亲手拴上的院门,无形之中以清明之气筑起一道墙闱,黄鼬围困其中,自然走不出去了。
人们常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李老伯脚下的路,虽福泽分散,却大抵是天命如此。
世事无常,但他始终是得天命庇护的人。
豌豆的故事好像说完了,又好像没说完,李耗子听了个稀里糊涂,李老伯却清楚的很。
年近七十的老人家,拄着拐杖,眼角湿润了,嘴唇哆哆嗦嗦良久,才缓缓的开了口,声音哽咽而嘶哑,“姑娘,我知道的啊。”
那个终身难忘的夜晚,雷雨交加,闪电霹雳。
那一年,他的眼睛还没瞎,产婆被他赶走了,街坊四邻也被他赶走了,她们都告诉他,秀玲死了,节哀顺变。
秀玲的尸体就躺在堂屋,蒙着白布,他不愿看,一个大老爷们,躲在里屋,坐在地上拿着秀玲的照片,捂在胸口,呜呜呜的痛哭流涕,像个孩子。
半夜的时候,一道响雷,院子里传来一声怪叫,回过神来,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秀玲回来了!秀玲舍不得他,回来看他了。
咕噜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也不觉得害怕,跌跌撞撞的就跑了出去,堂屋的灯泡晃啊晃,秀玲的尸体还安静的躺着,只是那场景令他终生难忘。
染满了血的白布,触目惊心,秀玲鼓起的大肚子被撕开一个口子,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整个人都懵了,眼睛红着,反应却是极快,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两只黄鼬。
小的巴掌大小,死在地上,被雷劈的黑乎乎一小块,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漫延。
大的那个比较可怕,蜷缩着身子,像个人似的,穿着黑衣服,尖嘴巴,白胡须,毛茸茸的一张脸。
大黄鼬蹲在小黄鼬的尸体旁,不住的用爪子触碰着它,呜呼的哀鸣着,而他反应奇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去,一把将院门关上了。
这样的场景,他知道,与这两只黄鼬脱不了干系。
后来,那只黄鼬留在了家里,李老伯经常在梦里见到它,一个穿着黑衣的老姑婆,跪在地上,磕头,流泪,忏悔。
再后来,老姑婆帮了他不少忙,成了李家的保家仙,一眨眼四十多年了,李老伯想过当年那件事,知道与黄鼬脱不了干系,却不知竟是这样的关系。
老泪纵横,饶是有一副好心肠,善良的老人家没有开口说话。豌豆不知道他会不会选择原谅,只看到李老伯拄着拐杖,沉默的转身进了屋子,背影萧条而凄凉。
当天晚上,李耗子从厨房拿了把菜刀,搬了个板凳,堵坐在家门口,恨得咬牙切齿,“老子今天非得把它宰了,炖一锅汤。”
大半夜的,豌豆和程濯轮番劝他回去睡觉,李耗子岿然不动,直到屋门一声响,李老伯走了出来,拄着拐杖过来,敲了敲他的板凳,“亮亮,回去睡觉。”
“我不,我不会放过它的,那老畜生害死了我奶奶和我未出世的爹!”
这个时候若是笑了,是很不厚道的,可是豌豆和程濯听了耗子的话,险些没憋住。
“别胡闹了!”
“谁胡闹了!杀父之仇啊!我李亮亮跟它不共戴天!”
“胡闹!黄姑姑可是救过你的,你小时候发高烧,大夫都说不行了,是黄姑姑把你从鬼门关带回来的,还有那一次,你揣着块头皮回家,要不是黄姑姑帮忙,死的就不是台湾人,是你李亮亮!”
“......爷你别说了,我不想听。”李耗子捂住了耳朵。
“孩子,做人不能没良心,黄姑姑是有错,我也恨它,但它是你的救命恩人不假,当年它害了秀玲,现在想起来那就是它的生性,它本来就不是人,在它眼里我们的命跟蝼蚁没啥区别,而在我们眼里,不也是一样吗,我们杀鸡杀猪,一样不会眨巴眼睛。”
“黄姑姑在我们家四十多年了,也算赎了罪,它救过你两次,一命抵一命,就当还了秀玲母子的性命吧。”
“爷......”
“行了行了。”
李老伯流着泪,拐杖敲敲打打,李耗子红着眼睛搬开了板凳,看着他摸索着上前,开了门栓,推开院门,转身,喊了一句,“黄姑姑,你走吧,走吧,从此之后,咱们恩怨两清了!”
————
回了房,豌豆倒了杯热水,对程濯说道,“我想起一个故事。”
“哦?又有故事听了?”
程濯赶忙凑了过来,豌豆忍俊不禁的推了他一下,然后收了笑,认真的开了口,“说是一个喇嘛,看到一只即将淹死在水泊里的蝎子,动了怜悯之心,伸手将它捞了出来,谁知蝎子恩将仇报,狠狠的蛰了他一下。”
“然后大家看到了都笑话那个喇嘛,说蝎子本来就是毒虫,会蜇人的,你还那么傻伸手捞它,结果那个喇嘛就说,蜇人是它的天性,救它却是我的本性,我怎能因为它的天性而违背了自己的本性。”
豌豆看着程濯,程濯眼眸同样黑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嗯,所以说,那个喇嘛的境界,就是佛性,但很少有人做得到。”
“但是李老伯做到了。”
“所以他是六世好人,”豌豆微微一笑,“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