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们母子从小门出了王宫,我让萍儿先行回去,想独自一人走走。
月亮明媚皎洁,月光透过魏王宫的参天大树反射在地上,显得斑斑驳驳,如今五月,算是夏季,树上那不知是蝉还是知了的生物,叫得让人心烦。白日里富丽堂皇的魏王宫后园,在这漫漫黑夜之中,竟显得有几分阴森。
正当我屈服于这恐怖气氛,准备回去之际,竟听见了若隐若现地抽泣之声,听声音,像是......崔筠?
我借着隐隐月光壮着胆子循哭声朝假山后面走去,哪里有崔筠的踪影?假山后面有一座亭子,亭子旁矗立着两颗大树,显得比山前还要荒凉。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火烧过后的味道,有一些黑色的纸屑随着热风扑面而来。我下意思地挥手低头。树下一堆黑色的纸灰在月色的映照下变得格外显眼,纸灰下还有隐隐的红色火苗,看来适才果真有人在这里烧纸。
就情况而言,应该是崔筠在祭拜他的叔父吧?
崔琰获罪而死,是罪人。私祭罪人,亦是重罪,她临走之际,竟也不知收拾一下现场。我脑中竟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若是被人发现,便可以借此机会打击曹植了,然而这个念头很快被我驱逐出了脑海。
崔筠又有什么错?叔父死了,祭拜一下又有什么错?
我抱着树,伸腿用木屐铲了些树下的泥覆盖在纸灰的上面,又在上面踩上几脚,希望能帮她遮掩住焚烧的痕迹。希望白天看起来也不至于明显。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若还是被人发现了,良心上我亦算过得去了。
正当放下心来准备回去的时候,忽一眼瞧见亭子里有两个人影,深更半夜的,还会有人在此相会?好奇心使然,竟再移不开脚步,亭下的地基高差不多是一个人的高度,我从树下轻轻一跨,便站在亭檐外侧的地基下,很好的隐蔽了自己。
“崔中尉逝世,阿筠正是伤心之际,她说的话子建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竟是甄宓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我震惊地半捂住嘴巴,犹豫着是否要再听下去。
“她叔父的事我亦伤心,只是怎不知为我考虑一二?父亲决定的事情又岂是别人能够轻易改变的?”若是我没有听错,那应该是曹植的声音了。
反正已经听起了墙角,听到一半又不甘心了,倒不如听个明白呢!好吧,其实我是好奇他二人到底关系如何?
“崔筠她年纪尚轻,崔中尉无辜冤死,你要让着她些才是。”听甄宓的声音,似带了些责备。
“这些我皆知道,她一味怪我不曾为她叔父求情,全然不听解释。”又听到了曹植叹气的声音。
“此事改日我替你去同崔筠解释,如何能怪你?子桓和崔中尉有师徒之谊,崔琰更曾荐他为世子,子桓尚对崔琰被杀一事坐之不管,更何况你?”在提起曹丕之时,我察觉出甄宓平静的声线中隐隐透着一丝失望。
又是曹植制止的声音,“她正在气头上,若是再生误会,言语之间像上次那般冲突了二嫂又如何是好?”
这么说,崔筠曾经对他二人有所误会?
“她小我许多,我又怎会同她计较?”甄宓反问,“再说你我君子之交,从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二嫂说的也是。”曹植的声音飘忽又无奈,又听见“咕咚”似是喝水声,“若是阿筠能有二嫂一半懂事,我同她亦不至于如此。”
“子建,喝酒这种事情,小酌怡情,狂饮伤身。为了你自己身子着想,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这是甄宓相劝的声音。
“全听二嫂的。”只听“砰”地一声,大约是放心酒瓶的声音。
“你兄长他对世子之位执念颇深,许会做出些有违手足之情的事来,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才是。”我在亭翼之下似听到了甄宓叹气的声音。
良久,又听曹植开了口,“二嫂如此贤德大义,兄长这些年来却多加冷落,实是不该。”
“我不怪他!”甄宓似顿了一顿,“郭照本就比我聪慧许多,大事小事都能替他处置妥当。平心而论,她能违背良心为子桓做的许多事情,我皆做不到。”
躺这么远我都能中枪!可是我好像还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双手环于胸前,靠着亭下地基冷哼一声,继续凝神听着。
“二嫂,你就是因为为人太过良善了才会活得这般辛苦。但凡你懂得为自己争取,又怎会让别人如此猖狂?郭照她与二兄同进同出,俨如夫妻,丝毫不将二嫂你放在眼里。”喝了些酒的曹植,又有些忿忿不平。
我竟不知,我活得那样小心翼翼,在曹植眼中竟还是猖狂?好吧,我就是这样猖狂,不服?憋着!
“子建你何须如此为我打抱不平,你明知道那些我皆不看重。更何况郭照她是聪明人,这些年我该得到的尊重礼仪从未曾少过。”又是甄宓的声音响起。
有时候真的很矛盾,但凡她是个坏人,我们定可以痛痛快快地撕上几场,可偏偏人家是一个真圣母,和她撕不起来,即便开撕,也定然是我无理取闹在先。
......
不知过了多久,亭中再无声音传来,想必他们说完话,便各自离去了。听他们说话,我相信他们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君子之交,可叔嫂二人在王宫后亭之内“赏星看月,谈人生百态,侃诗词歌赋”什么的,似难免有些瓜田李下。
暖风袭过,隐隐约约竟似女子“嘤嘤咽咽”抽泣的声音,在埋怨着什么。明明如今是温暖的时日,我却平白觉得浑身发冷,刚欲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竟听得抽泣声越发明显,也越来越清楚,这分明是真的有人......
大着胆子沿着亭下的圆形地基绕了半圈儿,月光之下,竟是崔筠颓然地靠坐地基的石砖上,半咬着自己的手在隐忍地抽泣。
原来她私祭崔琰后竟不曾离开,也躲在这里听了半日。我和她竟互不相知地偷听到了一场对话。
我鼻子一酸,油然而生的感慨同情让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想要给这个无助的女子一丝温暖。最终还是将手缩了回去,她此时大概是最不想被人同情的。就当没有看见此时的她便是对她最好的温暖了。
我欲悄悄转身离去,不料天色昏暗,踢到了脚下的石子,一个踉跄。
“什么人?”崔筠警惕地停止了哭泣。听见身后的声音,我只能回头报以尴尬一笑。
深沉的月光映照在亭中,我和崔筠共坐于栏边。
“郭姊姊,无论你今日看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求你不要宣扬出去,免得对子建声名有碍。”崔筠望着我,眼里皆是请求。
“好。”我点头答应。
我很像像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吗?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难道是因为甄宓太过美好善良,所以我给别人的感觉一定要是阴险恶毒?好,退一步讲。就算我“阴险恶毒”,也该相信下我的智商好吗?让别人知道甄宓和曹植深夜叔嫂相会,丢的不止是他们的脸。
“多谢姊姊。”崔筠淡淡笑了一笑,那笑容映着她那哭红了的双眼,极不相称,“其实二嫂她适才说得很对,我不该无理取闹。叔父不过是我的叔父,又非是子建的叔父,我又有什么立场怪他?”
“你不要这样.....”一时间我竟不知说些什么。
曹植对崔琰的死,也做出了和曹丕一样的选择。我理解曹丕,自然也能理解曹植的选择,可崔筠她站的角度和我不同,崔琰是她的亲叔叔。如今听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我亦有些难受。
“子建说的亦对,但凡我有二嫂她一半的懂事,同他也不会时时相吵了,只是我自小由叔父抚养长大,如今叔父惨死,心中实在难过的很。”崔筠又继续说话。
“此是人之常情,你其实,并没有过错。”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大概因为崔琰与我并不相识,我才能如此置身事外。如果是郭昱或者郭成犯了事要被处死,我会怎么办?定然也是做不到冷静自持的。当然曹植也没错,救不救崔琰是他的权利。
“适才我瞧见郭姊姊替我掩埋烧尽的纸灰了。”崔筠吸了吸鼻子,拉住我的手,“多谢了。”
“没什么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亦动过歪念头的,想过用此事打击曹植,只是悬崖勒马了罢了。又问她,“你一个人跑到这荒凉之地祭拜,也是担心如果被人发现会连累子建吧?”
崔筠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活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回到院中,萍儿站在大门口,看着我,欲言又止。
曹丕他依旧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之中。
我移门而入,见他一个人在地上的小桌案上摆弄着黑白棋子,我在小案的另一边坐下。
他只微微抬了抬头,又低头继续研究棋子的摆放:“崔氏私祭崔中尉,没其他人发现吧?”
想了想适才萍儿的表情,我,瞬间有些明白了。呵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也不知她看到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没其他人发现。”
“那小丫头怕你一个人出事,才跟着你的。”曹丕笑了笑,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又抬头正色道,“虽说崔筠实在无辜,原不该卷入这些事情,可父亲行事向来不留余地,既已杀了崔琰,早晚会寻上崔筠的错处。即便能帮得了她一时,却难保以后。”
我想着他大概是有些生气了,便轻轻拉他衣袖,“这次是我思虑不周,一时冲动。”明明如今时局不利,曹植那边的人出些乱子对我们才有益处,明明应该狠下心来袖手旁观,坐享其成才对。
曹丕伸手越过棋盘,在我额头上连着轻戳了几下:“我又不曾怪你。只是觉着你傻,平时也不见同崔筠交好,如今连母亲都对她避之不及,倒是学会雪中送炭了。”
我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许那是我仅剩的良心了。所以有时候真的很嫉妒甄宓,她仿佛与所有的争斗,所有的世俗都毫无关联一般,永远都可以那样善良,可我却不能。
“子桓,崔中尉的事,你也别再多想了。父亲的脾气你是最了解的,他决定的事情哪里是别人可以改变的?即便当日你前去求情,也未必救得了崔琰的性命。子建是他的侄女婿,都没做什么,更何况你?”
“我亦想通了,不会太过自责的。”曹丕点点头,“只要你永远站在我这一处,别人说什么我皆不放在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