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卞夫人于随曹操征途之中染病,留居孟津休养。甄氏为阿姑的病情担忧急得日夜啼哭,甚至想要前去孟津侍疾,众人拦着才作罢。
一时间,整个邺城感叹曹氏有福,竟有如此佳妇。
这几日,曹丕在丞相府居住主事,我空闲到整日同郭昱张春华喝茶谈天。
张春华一面低头哄着襁褓中半睡半醒的司马昭,一面开口道:“仲达昨日回家说,这甄氏孝顺贤惠,可也该为大局想想。染病的是二公子生母,难道他不着急吗?可丞相要二公子留守邺城,为的是一方安宁,如何能轻易离开?再者夫人留居孟津养病本是秘密之事,若是兴师动众的前去侍疾万一被有心之人知道,偷袭孟津,又如何是好?”
我似是漫不经心地品着茶,耳朵却将这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甚至可以想象为这事曹丕和甄宓发生的各种争吵,甄宓大概会觉得曹丕不顾生母病情,只顾自己在邺城安乐;而曹丕则会认为甄宓妇人之见......
甄宓孝顺贤惠,可偏偏却是不了解这些政治上的事端。善良往往是政治大忌。
“二公子得知消息的当日就悄悄派了邺城中最出名的大夫连夜赶去了孟津,并让人随时注意孟津的动向,为的就是遵循丞相的意思,让夫人安静养病。如今人尽皆知丞相夫人在孟津养病。只怕是会有多事之徒前去叨扰。”我慢慢地放下了手中杯子。
“按你们所说,这甄氏孝顺阿姑想去孟津侍疾,还做错了不成?反正丞相夫人在孟津养病一事已为人所知,既然二公子要留守邺城,而甄氏又实在担心丞相夫人的病情,那派人护送甄氏前去孟津就是了。”坐在张春华身旁的郭昱伸手戳了戳熟睡中的司马昭的脸蛋儿,对我们的对话很是不解。
“自然是没有错处的,可此时此刻于二公子而言,却是错的。若是二公子同甄氏一同前去夫人榻前侍疾,那是弃整个邺城于不顾;若是派人护送甄氏一人前去,落在别人眼中又成什么了?二公子这亲儿子还比不上儿媳孝顺母亲?”张春华轻笑了一声。
“听你们这般说,我觉得甄氏可怜。”郭昱望了我一眼,“她又并非无理取闹,是真的关心阿姑病况。”
确实是有点。
以前总觉得善良美丽的女子就该配带着野心的坏男人,一个干坏事,另一个则温柔善良地感化,终于坏男人被好女人影响了,也变成了好男人,两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实际情况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砰”的一声,随着大门的打开,一辆马车停于门前。赶车的仆从下车牵马,一个年轻妇人掀帘而出。
纵然将近六年未见,我仍然一眼便能认出马车上下来的妇人是当年扶着我出嫁的阿苏。比起当年那个几乎不发一言的婢女,如今的她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成熟少妇的魅力。
阿苏,如今,该称为苏姬才是——她原本就是当年陪嫁“任氏”到曹家的媵妾。
郭昱向外张望了下,疑惑着问我:“阿照,那是何人?”
张春华淡然瞧了我一眼,又低头哄着着襁褓中的司马昭,置身事外。
很奇怪,本以为我难免会有些尴尬,可事实上并没有。
究竟是因为其实我在意的只是甄宓那么一个人还是我已经完全置身事外了,一时间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了。
“原先听人说二公子迷上上了一个姓郭的女子,只不相信。没想到竟是女郎回来了。”苏姬快步走到我的跟前,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地抓着我的手臂,将我从桌案后的坐垫上拉了起来,“府里出了些事情,快随婢子回去。”
“何事如此慌张?”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差点一个踉跄。
苏姬看了看旁边的张春华与郭昱,欲言又止:“先回府里,路上再说。”
看来的确是出事了,而且还是不能和旁人说的事。
曹丕的府邸离丞相府原就算不上远,不过是一会儿,马车便从侧门进了丞相府里面,直到停了下来,有人来牵马,也只是知道了个大概的事情。
一句话概括:曹丕无意中发现曹植写给甄宓的探讨卞夫人病情的书信,然后悲剧了......
只是中间不知为何又牵扯了些其他事情,说是甄宓的前婆婆,袁绍遗孀刘氏当年的死与曹丕有关。
总之两人大吵了一架,曹丕将甄宓软禁在院内,苏姬怕出事,铤而走险,私自出府来看我这“传说中的郭氏”是否能劝得住曹丕。
但是,这关我什么事啊?如果我真的算“曹丕外室”的话,正常情况下,不是该对这事喜闻乐见,拍手称快,默默围观,渔翁之利吗?
其实归根结底,大概就是曹丕在吃曹植和甄宓的醋,能有什么大事?我皱眉跳下马车就想往外走。
“您想想办法吧,二公子将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谁的话也不听。主母同三公子真的是清白的。如今丞相和夫人不住,能劝得住二公子的,怕是只有您了。”苏姬也随即下了车,伸手拦住我的去路。
“此事与我何干?”我反问道,又试图将她推开,夺门而出。
苏姬并不答话,只自说自话地从怀中拿出一张绢纸递于我,“您瞧,不过是夫人叫三公子代为书信报个平安罢了,并无不妥之处。”
出于好奇,我扫了一眼,无非就是“承蒙二嫂挂念母之病况”之类的话,亦没什么大不了的。
倒确实一点问题都没有啊。这样平常的家信也值得他这般动怒?明明知道任先爱慕甄氏的时候他是神色如常的,怎么曹植和甄宓一副最普通不过的家信却能引起轩然大波?
我将绢纸塞回到苏姬手中,开口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可是......”苏姬还想开口,却被我打断了话语:“孙敏如今住在何处,我与她也多年未见,来都来这里了,先见见故人罢。”
“自从赤壁一战后,她便自居侧院,不与人往来,大约性子也变了。这些年来,府里的人都快将她遗忘了,也就主母还时时记得她,同她相聊。”
“难道子文也不顾她了?”纵然我对曹彰“爱妾换马”的事迹印象颇为深刻,可我也记得他同孙敏算得上是恩爱夫妻,难道受江东战事牵累,连曹彰也放弃孙敏了?
“起先三公子也是日日去侧院相伴的,可三少君始终不肯相见,丞相怒骂三公子儿女情长,怕是再热的心也凉了。”苏姬叹气道。
对邺城原本的袁绍府,如今的丞相府本就不怎么熟悉的我从来不知道,除了雕梁画栋的建筑,这里还别有洞天。一个僻静的院子,不大,与巍峨壮丽的丞相府显得格格不入,院子左侧种着蔬菜瓜果,右面则围着个篱笆,篱笆内养着些鸡鸭等家禽,而院中的木屋更像是生造出来的一般。
我支开苏姬,独自一人慢慢踏入小院,望着布衣荆钗的孙敏蹲在地上采摘蔬菜的背影,心里难过,生生憋回了眼泪,轻轻唤她一声:“阿敏!”
她似是明显一怔,又立刻站了起来,却不回头,只略带试探地问道:“二嫂?”
“是我!”迅速走至她跟前,比起当年,孙敏消瘦了许多,脸颊都凹了下去,眼神也没了当年的风采,透着一种令人心疼的沧桑和成熟。只有她又惊又喜的表情才让我感觉当年活泼好动的孙敏未曾离开。
“回来了?”她二话未说,豆大的泪水已从孙敏的眼中滚了下来,似有千般的委屈想要诉说,我刚想出言宽慰,却又见她伸手用衣袖抹干眼泪,“二嫂,让你见笑了,这边坐。”
太阳渐渐落山,给原本暖和明亮的小院带了几分凉气黯淡。
我简单说了这些年来的事情,她唏嘘不已,说我和曹丕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我不置可否,是命中注定纠缠不清吗?
而她也说着这些年她自己的事情:“他们都劝我同孙家彻底断绝关系,做小伏低地做曹家媳妇。我也曾这般想过,可终究是做不到。江东是抚育我长大的地方,我始终是孙氏的女儿。我害怕,害怕子文有朝一日会挥刀砍向我的父兄,也担心父兄的弓箭终有一日会射向曹家,那边是根,有父母兄弟姊妹和族人;这里是家,有夫君和孩子,有阿翁和阿姑......”
所以她选择逃避,以为这样就可以既不是孙家女儿也不是曹家媳妇了,不用两面为难了。不见曹彰是不想连带着他不被曹操待见,为此还忍受着与曹楷母子分离的痛苦。
真是个傻气的女人,可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又能怎么样呢?还能有其他办法吗?做不到骂自家父兄为乱臣贼子,也不可能抛夫弃子回去江东与曹家为敌。
这种时代下,女子从来都是被动的,不是不想反抗,而是没有办法,根本就无法和时代过不去。
据她所言虽说名义上她仍就是曹操的三儿媳,可这些年她与曹家的人鲜有往来,吃饭穿衣也都是自给自足,渐渐地,妯娌小姑几乎将她遗忘了,只有甄宓心地好,时常来陪她说话谈心。让她不至于那么孤单。
“我原以为她不是好人,因着她当年你同二兄才会......没曾想这些年看下来,竟完全让人挑不出错处。”孙敏颇为抱歉地看着我。
“我知道。”甄氏是真的善良美好,这话不止一人说过。
我从屋前的台阶上站起来,望了望天色,“天色黯了,腹中□□,可否留我用膳?”
“只怕粗茶淡饭难以入口。”孙敏指了指身旁的菜篮子,开口道。
“你只说留或不留便是。谁管你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海味?”我弯腰提着她的菜篮子四处张望,“灶间在何处,我来下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