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一个字的绢布直接被我无视了。
反正天高曹家远的,大概曹操应该没那么快统一北方,至少也要好几年的。再说,即便曹操攻打荆州,曹丕又不一定来,留守邺城才是正理,干嘛没事遭这行军之罪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来了,我也没必要怕他,从法律角度来说,就算是曹操的儿子也没有办法为所欲为。
还是时常有陌生人说“受远方之人”所托,送来一些钱财米粮,郭昱每次想问个明白,送的人偏又几乎是放下东西就走,她问刘表,刘表信誓旦旦并非是他。
建安十一年,曹军没有打过来。这一年,街坊邻居讨论的大多是曹操平定并州,开凿平虏、泉州二渠,为北征乌桓作准备的事;又或者暗暗讨论荆州牧的继承人会是才德兼备的大公子刘琦还是被刘表后妻蔡夫人偏爱的二公子刘琮?
建安十二年,
大家这一年的是八卦点是新野太守刘皇叔从南阳带回了一个姓诸葛的年轻谋士,据说非常厉害;曹操北定乌桓,清除袁氏势力,北方第一美人甄氏的前夫袁熙的头颅被辽东太守公孙康送至邺城曹操麾下,其妻吴氏将独子袁谦托付给家里亲人后,悬梁自尽,极尽情义;还有军师祭酒郭嘉于平乌桓途中去世......曹操大感哀痛。
然而比起奉孝之死,似乎大家更关注袁熙的死。甚至到了建安十三年亦在讨论此事。
古今都一样,女子们都习惯将美人特别是传奇的美人当作八卦中心,当今世上最出名的三个美人,大乔在建安五年孙策死后已然孤苦寡居,如今是死是活都没人知晓,大家对她的兴趣骤减;小乔与周瑜水到渠成,夫妻和谐,深居简出,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八卦的点,顶多被天下女子羡慕几声;甄氏便不同了:一嫁,袁绍的儿子;二嫁,曹操的儿子。她的传奇人生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妇女们口中的焦点了。
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候,袁熙的头颅被人送去邺城。大家难免好奇甄氏在邺城听到袁熙死讯时到底是已经毫无感觉了呢还是难免有几分伤心,一面众人又觉得袁熙实在是有些倒霉过头了,家破人亡不说还人头落地,还好后妻吴氏算是有情有义。
其实大家不过是在看笑话而已。
半暖不暖地阳光通过树上镂空的树叶折射到地上,暖洋洋的。我在街坊共用的水井旁排队,准备打水回去做饭。
前面的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如果给她们机会,是跟着刘琦幸福些还是跟着刘琮有前途些。嗯,当然这些就跟我们“小时候经常想着长大是读清华好还是读北大好”一个概念,纯属说着玩玩。
我年龄比她们大些,性子在她们眼中又有些“孤僻古怪”,向来不大参与这些女孩间的聊天。更多的是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
邻居王氏家的小女儿王茗今年十五岁,聪慧伶俐,漂亮可人。她很是不屑地轻推了前面小姊妹们一下,半开玩笑地笑道:“你们眼界未免太低,什么刘表刘琮的,不过是些庸碌之辈。当今世界,有谁能称得上英雄人物?唯有曹司空了,若是有机会追随于他,我也不枉此一生了!”
我吓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又笑得差点将手中水桶一摔,这小丫头口无遮拦,什么玩笑都敢开。
“你也太痴人说梦了,怎么不说以‘良家子’身份备选入宫呢?”别家女子一边摇着汲水的辘轳,一边掩嘴嘲笑。
王茗将空着的水桶往地上一放,瞧着四下只有我们几个打水的女子,伸出手指着天空轻道:“进宫算什么本事?你们难道看不出来,这汉室的天下早晚是要姓曹的。”
其他女子面面相觑,都不言语,尽快地打完水,便急急离开了。她们平时最多暗自说说诸侯割据,八卦秘闻趣事,谈谈诸侯公子,还从未敢企及到“汉室天下”的高度。
“郭姊姊,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王茗打完水后还不离去,似乎想找个人认同她的言论。我一面在辘轳的绳子一端上系上水桶,一面半支吾地“嗯”了几声。
见王茗拎着水桶,心满意足地离开。我将绳子放下水井,摇动着辘轳汲水,这些年来下来,我已经可以完完全全路人一般地听着曹家的八卦了,哪怕由于荆州与他们处于敌对状态,这里的人有时候会一口一个“曹贼”,一口一个“小曹贼”的,我也可以淡淡定定地在一旁听着。
我从井边打水回来做饭,看见刘琦低头在家门口来回走动。这三年来,刘琦经常从荆州刺史府邸所在的襄阳县赶来江陵看望郭昱,我渐渐地也看明白了,他倒并不只是因为我亡去的孟姊夫的“托付”才多年如一日地照顾郭昱的,而是,他对郭昱有情。
刘琦是称霸一方的荆州牧家的大公子,以他现在的年龄,家里妻妾成群毫无疑问,可这人却偏偏隔三差五地来已有两个孩子,寡居在家的郭昱这里讨嫌,若不是真心喜欢,还真想不出别的什么来了。
“大公子,你又来了?”我同他打了个招呼,放下水桶,拿用细绳系在腰间的钥匙开门前的铁锁,又道:“我姊姊送阿康阿武去书馆了!”
刘琦向着小巷的方向张望,“我等她回来!”
你爱等就等呗,我转身拎装满水的水桶,用膝盖顶门而入。从郭昱绣那贞姜为守楚昭王之约,死守渐台的刺绣来看,她是那种从一而终的女子,即便现在这个时代还是允许寡妇再嫁,另寻出路的,她大概也是不大会愿意和其他男子有交集的。
我将水桶放于门后,刚想问刘琦是不是要进来等她,只听他在门外问道:“我要外放江夏太守了,你觉得依你姊姊的脾性,她肯不肯与我同去?”
呃,从头到尾还是都只是你一头热吧?
我实话实说:“依我姊姊的脾性,应该不会愿意的!”
“我也是这般想的!那还是不要再听她亲口再说一遍了吧!”刘琦苦笑着慢慢转身,挥手道:“等她回来替烦你替我转告一声,我为父亲所弃,怕是要离开荆州去江夏一段时间了。”
刘表任荆州牧期间,其子刘琦与其弟刘琮争位,刘琦上屋抽梯询计于刘皇叔幕僚诸葛亮,避祸江夏。这段是高考文科附加题考点,我曾经背得滚瓜烂熟。
原来竟是真实存在的,不知不觉当中,我竟在见证着历史的发展。
不禁苦笑,其实早就在见证了,不是吗?
郭昱回来后,我向她提了此事,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这样的回答让我完全察觉不出她是怎样想的。算了,感情这种东西,我自己都是一团糟,更何况别人的?
后来我察觉到,王茗小丫头当初说要追随曹操,似乎不像是小孩子的玩笑,她真的去废了些心思了解曹家,连小细节都不曾放过。
有一次同王茗一同去集市买东西,她忽然在一个卖手帕的小摊上停留,原本以为她不过是随便看看,不曾想竟一站就是大半日。
“这些自己都能绣出来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随便瞄了一眼摊上的手帕,上面的纹饰怕是还没郭昱绣的好看呢。
王茗却从中挑了两方帕子指着笑道:“郭姊姊,你不知道,现下北边的绣娘们喜欢将她们那边出众的诗绣于帕上,再运到我们南面来卖。这个帕子上绣的是曹司空的《龟虽寿》,那个帕子上则是他家公子的新作。司空的诗作我可是每首都能背下的。”
小妹妹你对曹操这么用心,是认真的吗?我一面狐疑,一面接过她手中的帕子,上面果真是一个个小巧玲珑,刺绣绣出的字: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善哉行其二》,建安十三年
“这位女郎可真识货,这帕子是蚕丝织成的,上面的字是北边最好的绣娘绣的,这诗可是曹家二公子写与他爱妻河北第一美人甄氏的。”卖帕子的小贩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他的帕子。
“哦!”我胡乱应了一声,笑着将帕子放回到摊上,又对那小贩道:“我不过是随便看看。”
王茗拿起我适才放下的帕子,查看一番,却道:“我倒不觉得是写给甄氏的,既然是‘嗟尔昔人,何以忘忧’,既是‘昔人’,又怎会是已然陪在他身边的甄氏?看来这曹二公子是个多情的人,只不知是哪位‘知音识曲’的女子让他牵肠挂肚。”
我倒不知道曹丕认识什么“婉如清扬,知音识曲”的女子。不过他们这种人,写诗作赋总有政治意义在里面,诗中的美人往往指的是求而不得的才子才对。
建安十三年,六月,曹操废三公恢复丞相制度,自任汉室丞相,兼任冀州牧。
七月,曹丞相率大军南征荆州。
八月,荆州牧刘表病重,长子刘琦归看父疾,不得接见,忧愤回江夏;同月,刘表病逝,其次子刘琮在南郡太守蔡瑁等人拥护下自任荆州牧,执掌荆州;曹操南下荆州,刘琦避走江南。
九月,曹操大军已至新野。
江陵县物价飞涨,集市一片混乱,传言纷纷,人心惶惶。不知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蛊惑人心还是每次战争前都会有这种谣言出现,说是曹军攻下城池后可能会屠城,老弱妇孺也片甲不留。
一时间,有路子的,能逃命的百姓都携细软逃了,但更多的百姓是没有路子的,只能在家中多屯些粮食,将门紧紧关住,闭门不出。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明明知道大概是“谣言”,可遇到生死攸关的事情,还是会忍不住害怕。
城里基本没人相信刘琮带领下的荆州能抵抗得过曹操,我也不相信。
但总觉得,凭着城内的粮草雄兵应该尚能撑一段时日,总不至于说破城而入就破城而入了。
书馆闭馆了,孟康孟武两兄弟也不去读书了,只在家中院子里玩着,小孩子可能也知道些战争的严峻性,但对他们而言,似乎还是能多玩一日便是一日。
我和郭昱在桌案旁看着绢布制成的地图,弟弟郭成谋生的曲周县竟然是在河北那么远的地方,而且人家曹军就是从河北那里来的,我们要逃自然是要逃去南方才对。
“阿姊,除了在曲周县谋生的弟弟,咱们家可还有亲戚在别的地方?”
“从兄郭表在安平故乡,除此之外皆是些极远的亲戚,平时也不亲近走动的,除非咱们家出了贵人,不然是不会同咱们往来的。如今别人家里好歹有个男人,咱们两个女子外加两个孩子,可怎么办?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答应大公子......”郭昱又摇头苦笑,“哎,不提也罢!”
也就是说基本上没地方去,听说刘备逃跑的时候为了收买人心,是会带着百姓跑的,但问题是刘备现在在哪里?新野太守,应该是在新野,可问题外头不是传言说曹操已经屯兵新野了吗?
所以刘备已经逃去别的地方了?究竟是时间差的问题,还是我们听到的传言有真有假......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阿母,姨母,你们快来听呀!外面有动静。”孟康孟武拉手在厅外叫着。
我与郭昱相视一看,疾步走出厅外,贴耳于门后。
稀稀落落的马蹄声从外传来,接着是由远及近,又由近复远的一阵阵声音:“荆州牧已开城门,诸位可安心度日。”
郭昱明显地松了口气,荆州牧投主动降献城,想来是不会发生生灵涂炭的事了。这对于百姓而言,不用受战争之苦,当然是好事情。
但是,不战而降,刘琮未免怂了一些,本来还以为他至少能撑一段时间的,这会还没开战竟然就直接投降了,也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