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谢楠向崔钰提了亲,之后几天他一直魂不守舍,苦苦巴望着崔家的消息。向他这样的人物,金陵城已经没人敢嫁了,谢楠不知自己有没有这个福分,娶姒瑾进门。
“叩~叩~”几记磕门声扰了谢楠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仁心堂的账房送账薄来了。谢楠打起精神,拿出算盘,细细地把这段日子的账利算了下,这仁心堂的生意比他想得还好,去掉杂七杂八的费用,余下来的盈利足以让他过个好年。
谢楠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他不禁又想起姒瑾,若当初没她帮忙,臭名昭著的谢二公子怎会有翻身之时?他铁了心要娶她,但房中五个小妾如何是好?
谢楠不是薄情之人,他打算在外购间宅子给五位小妾居住,每月再送些银子保证她们吃穿用度。怎料他还未提这事,五位小妾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一起跑到他书房呼天抢地,要死要活,二姨娘更是骂咧他无心无肺,竟然为了个认识不久的女子,要将她们姐妹打入冷宫。
五个女人齐声哭,声音大过钹锣,谢楠被她们吵得头痛,只好暂且作罢。没想到不过小半个时辰,谢老爷就知道了这件事,连忙让管事把谢楠叫到书房。
“你院子里哭成这般样子,成何体统!”
谢老爷坐在椅上,板着个脸好生威严。谢楠本打算过几日再说续弦之事,但眼下正好撞上,他也就干脆交待了。
“回父亲的话,孩儿有件事正想同你说,孩儿想娶崔兄妹妹为妻,所以……”
谢老爷一听顿时恼怒,瞪目喝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你越来越没规矩了!”
“这不孩儿正想与你商量,爹爹莫要动怒。”谢楠弯起眉眼,涎着脸讨好。
如今仁心堂生意火红,家用靠它贴补,谢老爷一想到这事,也就慢慢消了气,他把手中卷册搁到案上,沉声说道:“崔家娘子我有听你娘提起过,相貌白净清秀,人也十分乖巧。只是崔钰一介平民,没有官位,也不知他以何为生,不查清楚怎能贸然作为?”
谢楠连忙抢话道:“爹爹,此话也不能这么说。崔兄你是见过的,他样貌无双,谈吐文雅,怎么会是普通人家出来的人呢?再者,我与崔家娘子有过几面之缘,她是个极为睿智的女子,莫不是经她提点,孩儿说不定还是浑浑噩噩。”
谢楠不说倒好,一说谢老爷勃然大怒,猛拍下桌面大骂:“混账!”
谢楠一吓,不由缩紧身子。
谢老爷圆脸通红,气得直拍桌。“你这糊涂蛋,你能醒悟是因为你生在谢家,是谢家祖上圣灵保佑,和个女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女人无才便是德,真要进谢家门,用不着她聪慧,只要她是大家闺秀,不辱我谢家,你明白吗?”
谢楠低头不语,过良久才吐出两个字:“明白。”
谢老爷见他乖顺,略微欣慰地松了口气,而后摆出慈父模样,语重心长道:“栋之,为父知道你心中有志,如今你也改邪归正,前途自当光明。若是你要娶妻,为父也答应,不过这崔钰妹妹终究不合适,为父替你另寻他人吧。”
“可是爹爹,这金陵城里还有哪家闺秀愿意当我续弦?崔兄的确无官无名,但他也是士族血脉,而且祖上遗下诸多金银,故他不愁吃穿,并非为非作歹。”
听到“金银”二字,谢老爷两眼放亮,怒意下了眉头,喜色上了眉梢。
“如此说来,崔钰应该是名族之后,怪不得他气度不凡……”
谢老爷像是动摇了,谢楠抓到了这丁点希望,立马加油添醋:“没错,其祖上乃清河崔氏。崔兄家底殷实,想必他妹妹嫁……”
“放肆!”谢老爷突然低喝。“媒还没说你就想着人家嫁妆,若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谢家穷凶极恶。”
谢楠懵愣,他只说了个“嫁”字,没说人家的嫁妆啊,不过看爹爹面露愠色,他也不敢回嘴。
谢老爷拈须思忖片刻,缓和了几脸色,而后他低声道:“这事我再与你娘商量下,毕竟桦儿大婚更为重要,先以他为主。”
虽然这话听得谢楠不舒服,但他还是磕头谢父亲大恩,正当要走,谢老爷又突然叫住了他,蹙眉问:“你可知道金华,就是那间你与别人合营的酒楼,有个叫晴娘的妇人?”
谢楠一惊,徒然色变,他先拱手施礼掩住异色,随后极为镇定地回道:“酒楼我知道,但晴娘……我不曾听说,爹爹为何突然问起这事?”
“我是听知府大人在说。他说这晴娘是杨阁老失散多年的远亲,本以为是自缢身亡,没料竟然是他杀,如今刑部下令要彻查此事,我一听到她在你的酒楼里帮工,就担心你卷进去。”
“爹爹你多虑了,酒楼里这么多人,我哪记得住谁是谁,再说一乡野村妇,我岂会看得上?”
谢老爷听后拈须颔首,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随手大手一挥,让他回房去。
谢楠揖礼告退,一出书房他忍不住擦去额头冷汗,紧张地握起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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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府内,一切又恢复到他们刚来金陵时的样子。引魂斋没了客人,姒瑾百无赖聊,她时常想着“未了之事”,琢磨其中的意思,心想会不会等事了结,阎君就答应让她飞灰湮灭呢?
古有秦王求长生不老药,今有道人寻不灭之术,偏偏姒瑾一门心思找死,整日为此哀声叹气。
崔钰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真心想劝她,可话出口全都成了鸟语,“嘎嘎嘎”的听起来像幸灾乐祸。
姒瑾更恨他了。
眼下的崔府如冰天雪地,崔钰每日如履薄冰,他生怕自己不小心说错话,被姒瑾撸去一层皮,但是看姒瑾麻木的模样,似乎已经放弃他了,他在的地方,定不会有她。
同一屋檐下,两颗心渐行渐远,崔钰想不出好法子消除彼此间的误会,或许他应该放手,成全姒瑾心愿,但一想到往后再也见不着她,他又下不了狠心。
崔钰希望她能认出他,再次摸摸他的额头,笑着唤声:“阿玉。”
崔钰沉思许久,最终决定糊上厚脸皮,再努力一把。姒瑾不愿看见他,他就换个法子,好让她想到他,于是每日清早,他都会在她妆镜前放上各式各样的花,睡莲、茉莉、桔梗、昙花……凡是种花的人家,全都被他光顾了,没想此事惊动了官府,官府特意派人擒采花大盗,不得已,姒瑾镜前的花只能换成碧幽幽的葱蒜韭菜草。
送了几天大葱之后,姒瑾终于出现在他跟前了,圆乎乎的猫身往罗汉床上一跳,然后大爷似地歪坐,接着半眯起眼,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
“大葱不新鲜。”
“嗯,我捡晚了……”说罢,崔钰心里咯噔,顿时恨起自己口拙。果然,姒瑾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跳地走了。当晚,他送的烂大葱就成了桌上唯一一道菜。
虽然过程有点惨烈,但他们之间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崔钰准备趁热打铁,邀姒瑾去郊游,姒瑾想了想,竟然点头答应了。
崔钰心花怒放,为此做足了准备,他备上茶炉、带了酒,还买了姒瑾爱吃的酱牛肉,挑了个大晴天,带上旭初月清一起去了栖霞山。
栖霞山他们去了不下百次,沿途风景全然于心,姒瑾不爱爬山,故每次去的时候都窝在崔钰怀里,乘着人肉轿子到山顶。
她记得她生前住的地方也有山,景色比这处更秀美,她常常跑到山中小亭与那人幽会,且在亭中私订终生。
想着,姒瑾不由回过头,冷冷地看着扛物的旭初,还是这张脸、还是这缕魂,但她早已没了爱意。
“我说胖球,你这段日子是不是吃多了,怎么这么重呢?哎呀,我爬不动了……不行,得喘口气。”
崔钰叽叽歪歪说了一大堆,看到前边有座小亭,便走过去歇脚。他拿出羊皮囊子先喂姒瑾喝水,然后再自己往嘴里灌了几口。
“小姒儿,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有在这里种过的一棵树吗?你瞧,长这么大了。”
崔钰把姒瑾从怀兜里掏出来,半举在空中。姒瑾顺方向看去,一棵松树挺拔地嵌在崖壁间,把两边野草挤得歪歪扭扭。这是崔钰干的“好”事,他在天南地北留了不少“标记”,说过几年来看别有一番滋味。
姒瑾一直认为“生”是折磨,可看到这棵苍松顽强地在崖缝里求活,死寂的心竟然有了些波动。
树也知求活,何况人呢。
姒瑾沉默半晌,慢悠悠地说道:“你种的这棵树……真丑。”
“树丑没关系,我长得好看就行。”
崔钰很不要脸地笑着道,而后抱过小猫儿,以颊蹭蹭她头心。姒瑾两眼眯成缝,嫌弃地按上他的下巴,把他往外推。
一天相处,他们冰释前嫌,崔钰终于能回到天天被嫌弃、月月被打的“正常”日子了。他高兴,爬完山后又与姒瑾去听戏,晚上还下了馆子吃了顿好的,一路上他把猫儿裹在怀兜里,丝毫不介意路人瞟来的怪异眼色。
夕阳西下,崔钰抱着姒瑾尽兴而归。到了崔府门前,忽见一人影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崔钰心中起了一丝不祥之感,下车之后,他故作无视径直往府里去,没想那人竟然跳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崔钰微怔,定睛看去。那人头戴白麻,腰缠白绸,两眼哭得红红,像是来报丧的。
那人深揖一礼,道:“崔公子,鄙人姓杨,是杨阁老的随从,我家老爷今早驾鹤西去,生前他曾嘱咐于我,叫我把此物交于你。”
说罢,他递上一红木扁盒,崔钰打开一看,是那张他不肯收的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