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鸡汤炖了有一个多时辰,姒瑾还另外做了几道易吞咽的菜,饭也比平时蒸得软。旭初与月清将饭菜端到桌上,整个膳房香气四溢,杨老忍不住拿起汤勺,勺上一碗鸡汤填腹。有一双眼就在旁边瞪着,它目光如炬,死死对准杨老手中的汤,杨老低头,这炬火就往他嘴上烧,还伴有吸溜溜的声响。
杨老浑身不自在,抬眸看去就见白鹦哥盯着他的那碗汤,尖喙悬挂了一丝长长的涎,每当要滴到案面上,又被他“吸溜”收了回去。
白鹦哥馋相逼人,杨老不好意思下嘴,他略微尴尬地笑着道:“崔公子也想要尝尝?”
崔钰一听两眼瞪得滚圆,扑扇起翅膀迫不及待地说:“要!”
话音未落,一阵袖风拂过,崔钰的双翅被姒瑾反剪身后,如同一只鸡被她拎进屋角的竹鸟笼里关好。
“别管他,这是炖给你喝的。”
姒瑾漫不经心,盛了一碗饭摆在杨老面前。杨老自觉老脸别扭,偷偷地往竹鸟笼看了眼。崔钰的黄豆小鸟眼泪花盈盈,喙边口水成灾,他半展双翼,一左一右搭在鸟笼柱上,苦巴巴地期盼那盅茯苓鸡汤。
杨老实在下了不口,他想要和姒瑾说给崔钰留碗汤,姒瑾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随后唤来旭初,吩咐道:“把破鸟带到园子里看好。”
旭初点头,随后就把鸟笼拎走了。
崔钰不甘的嘎叫由近至远,慢慢地消逝在夜色中。姒瑾全当无事发生,持箸夹了些菜放入杨老食碗里,唇角一勾化去了眼中几分冰冷。
杨老莞尔而笑,低头浅尝口汤,舌头一触上鲜香滋味,不知怎么的,老泪就流了下来,一时半会儿收也收不住。
姒瑾就这般看着,没有半丝安慰的意思。
用过饭后,姒瑾领杨老去了花厅,聊了许多他们分开后的事。杨老娶了妻,生下四子两女;而她依旧和呆鸟在一起,每过十年就换个地方。
杨老听后笑了,说:“还好当初没和你在一块儿,十年搬个地方住,骨头可经不起折腾……”说着,杨老突然静寞,两眼怔怔发着呆,而后犹如梦呓喃喃:“可我还是更喜欢这样日子,可惜没福气。”
“怎么会呢,如今你子孙满堂,福寿全归,在世人眼里你是最有福气的人。”
杨老听后长叹一声,揉了揉湿润的眼。
“没错,你说得没错。”说罢,杨老手撑案角站起身。“出来久了,孙儿们不放心,我得走了。”
姒瑾闻声起身搀扶住他,杨老垂眸见之不由心痛,以前一直是她挽着他的臂弯,闲庭信步,可如今他却老得让人扶。
杨老不愿服老,硬是打起精神,站如青松。
姒瑾笑了笑,道:“你还是老模样,倔脾气。”
杨老走出花厅时,天色已如墨。抄手游廊下,他们两人的背影还留有些许从前的韵味,一时间仿佛回到七十多年前,她答应嫁他的那夜。然而他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一块落在地上的红纱,洞房花烛夜,他独守空房,手里捏着那块红纱直至天亮。
到了门处,杨老不禁驻步,颤着手从袖中抽出当年她遗落的红纱。他看向姒瑾,欲语还休,而后慢慢地将红纱送到她的手里。
“这是你落下的。”
姒瑾低头看了半晌,随后抖开红纱盖住头脸。
她欠他的,今天偿还,可是他不敢伸手去揭,千言万语全都化作唇边叹息,他含泪质问:“当初你为何要走?我们都拜堂成亲了,你为何要走?”
姒瑾没回答,也无法回答,月华之下,头戴红盖的她依然如花似玉,岁月未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答案就在这儿,就在她的身上。他们过十年,可以;过二十年,也可以;但是五十年、六十年后呢……
杨老不敢再想,想得越深,恐惧越重。他情不自禁移开眼,低头看看自己苍老的双手。他曾说与她白头偕老,可这般人间常态,他们做不到。忽然之间,他明白了些许。
“我懂了……瑾妹妹,你就送我到这儿吧,我自个儿回去。”
话落,杨老抬手揭下姒瑾头上的红盖,底下那张脸与七十前年的一样,清秀可人。
杨老算是了了心愿,起轿回府时,他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掀开轿窗帘往外看,如同意料之中,姒瑾没有追出来送他。
天下绝情之人,她定占其一。
讨厌的人终于走了,崔钰看轿子驶远,他才安心地从屋顶离开。他不喜欢杨老,打从第一眼见到他,他就与看他不顺眼,若不是姒瑾有意阻拦,他的尸骨早已沉入秦淮喂鱼虾,哪还有机会喝茯苓鸡汤!
崔钰越想越生气,打了两个旋直冲云霄,又是打翅又是跳脚的乱撒野,而后受不住冻了,方才抖抖擞擞,打着颤儿飞回府中花厅里,抱上手炉取暖。
“冻死我了,你这毒妇,竟然把我关在园中这么久……”
崔钰趴在手炉上叫唤。姒瑾对他漠不关心,安安静静地绣花,过半晌,她才懒懒地开口问:“晴娘的事怎么办?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什么都找不到。”
“还能怎么办?今晚再去一次。”崔钰边说边翻了个身,两爪朝天,躺在手炉上。热气烘背,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惬意的轻吟,小小爪轻轻颤动。
姒瑾凝神思忖,再抬头辨下天色,子时将近,她想等过了子时再去也不迟,正打算与崔钰说,这破鸟竟然已经打起呼了。
崔钰睡得香又甜,他还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回到生前的家乡,在小河边捡了根柳条儿,她说她能用它编只鸟儿,于是他高高兴兴地把柳条儿送到她手里……
梦到此处就断了,一阵碎骨般的剧痛,把他从梦里拉了回来。崔钰睁开眼就从手炉上滚落在地,筋骨抽绞了一阵子后,恢复了人形。
原来子时到了。经过先前剧痛,崔钰没了睡意,他爬起身唤来月清更衣,而变成小猫的姒瑾正站在门槛上,等他拾掇好后去谢家。
一副猫瞳自始至终都直勾勾地看着崔钰,崔钰也不避讳,坦荡荡地裸着身子,随便她看。
这衣裳穿了小半个时辰后,姒瑾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别再磨蹭了,我们还有正事得做,再说你这身子就跟甘蔗似的,有什么好炫耀。”
什么?甘蔗?崔钰不服气了,撩开下摆,撑起裤头仔细看,哪有她说得这般细小!
姒瑾见状不由翻起白眼,她知道他定是想歪了,为免生枝节,她转身跳出花厅,两三步窜上墙头,回首冷声说:“我先去了。”
崔钰一听,立马系好衣结裤带追了过去,他如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跟在姒瑾尾巴后潜入谢家。
此时,正当夜深人静,偌大的谢宅内万籁俱寂,值夜人蜷缩身子靠在门后打盹,姒瑾与崔钰从他面前经过,他都没半点反应。
崔钰起了玩心,想去摘值夜人的小帽,姒瑾大猫眼一瞪,他便乖乖地缩回手,悄声巡视谢家宅院。
逛了小半圈儿后,崔钰提议道:“谢家太大,要不你去东边,我去西边?”
姒瑾颔首,纵身跃起,翻过矮墙入了东院。崔钰见不到她的踪影后,便折身去了西面的园子里。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晴娘你可在这里?”崔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捡起脚下卵石,往荷花池里扔去。
“卟嗵”很轻的一记声响,池中荡起波纹,碎了水中银月。慢慢地,有张脸浮出了池面,左半边在水中,右半边在月下。
亮在月下的半张脸,崔钰看得很清楚。这几日不见,晴娘似乎变白了,细细的青色血管就如蛛网满这苍白的半脸。
崔钰轻笑几声,而后戏谑道:“晴娘,我来看你,你便这样子对我?”
话音落下,水中半边鬼脸直了起来,就像展开的折扇,随着几记咯咯咯的声响,终于显露了全貌。
“公子……你是来抓我的吗?我藏在水里,你也能找到我。”
这声音像是在哭,说着,晴娘流出两道血泪,瞪出的眼珠随之变得鲜红。
水属阴,能隐藏阴气,不过这对崔钰而言是雕虫小技,他看着晴娘蹙眉摇头,而后惋惜地说:“唉,好端端的一个美人,真是可惜了,我怎么舍得抓你呢?”
晴娘像是怔了下,身微颤,水中波纹随之微荡。“公子何出此言?”
崔钰笑而不语,他两手负于身后,踱三步,而后转过身对晴娘笑着道:“其实我主要是想帮你,你可知你是被人害死的,死后无墓、无碑、无人记挂,所以才找到引魂斋?”
晴娘摇摇头。崔钰略尴尬地轻咳几声,继续说道:“我是最讲公道的人了,我可不像那个毒妇没心没肺,知道你死得凄惨,所以我愿意为你铺条路,好让你去复仇。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复仇……我不要复仇,我喜欢他,我只想让他看看我们的儿呀……可这里贴满了符,我进不去,进不去啊……”
晴娘哭诉,从水里抱出一团水淋淋的肉团儿,这肉团儿有利牙,在银月下寒光熠熠。
崔钰以食指抵唇,轻嘘一声。“小心别被那毒妇听见,你遇上我可是运气,若是遇上那毒妇,立马把你拉回十八层地狱。你不就是想见孩儿他爹,我帮你就是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说罢,崔钰唇角往上一勾,笑得亦魅亦邪。作为女鬼的晴娘见到这番笑颜,竟然胆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