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娘,你出来吧。“
话音刚落,堂中骤起阴风,听来好似女子轻泣。慢慢地,一个人影隐现于姒瑾面前,她面色霜白,身子削瘦,见到姒瑾愁眉深拧,悄然流下两行泪。
“姒姑娘,我这是……死……死了吗?我好不容易走出林子,没想是到了这儿。”
晴娘弱声道,娇小的身子不停颤,她看看自己的双手,竟然是半透明的,透过它能见案椅摆设。晴娘惊恐至极,两手环抱于胸前,回首四顾,接着又哭丧起来。
“冷,这里冷……不想死……我不想死……”
姒瑾默然,望着晴娘的眼毫无波澜。这样的魂,这样的场面她实在见得太多,是悲是恨,是怒是惧,她全都不在乎。
“你已经死了,就吊死在这栋宅子里,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姒瑾心冷话也冷。晴娘听了一吓,立马收起泪,接连后退。
“我怎么会死在这儿?他说他在等我,他会找不到我……不!我不能死!我的儿,我的儿……!”
话落,晴娘伤心欲绝,她抓拉起头发,狠捶胸口,哭成了泪人儿。
他答应过她!答应她会带她走,就为了这句话,她成了不要脸的媳妇、成了被爹娘唾弃的女儿,可是没等到他来,她竟然死了……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呢!!!
晴娘双手捂上隆起的腹,心心念念腹中的儿,他还没出生,还没能见他爹爹一面,就跟着她一起入了黄泉。愧疚、自责、痛苦,这些混作一团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压碎了她仅留的魂魄。
姒瑾依旧冷眼而视,不是她不懂,而是她经历过比这更重百倍的痛,她看不起晴娘,看不起她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
突然,晴娘发出一声尖叫,她像是疯了,拼命拉扯自己的头发,姒瑾见势不妙,徒手变出一条骨鞭,且大喝道:“晴娘!莫要作恶,你放下执念同我走,我还能还你一条归途。你若一意孤行,定是飞灰烟灭。”
晴娘听不见,她怨气太重、执念太深,最终化作厉鬼,长出尖牙,双目猩红。
晴娘仰天哀嚎,声如尖刺狠扎人耳,她青灰色的脸下,像是布满红色蛛丝,一跳一跳的,随时有东西涌出来。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晴娘念念不忘她口中的“他”,转身想跑出这翡翠堂。姒瑾甩鞭,骨鞭如蛇,猛地卷住晴娘脖子。不知此鞭子施过何等法术,晴娘一沾就冒起白烟,叫得撕心裂肺。
“为何你们都这般对我?!”
晴娘哭叫,指甲徒然长出十寸余,利如尖爪且沁出腥臭黑血。
姒瑾劝说不了她,干脆就硬来,她收紧骨鞭将晴娘拉过来,而且拿出收魂袋,欲将她收入其中。
千钧一发之际,空中掠过一道白影,白鹦哥蓦然出现,一下子扑向晴娘。本是姒瑾完全掌控的局面,就因他瞬时混乱起来。
姒瑾持鞭大叫:“滚开!”
“毒妇,别慌,我帮你啄她,哎哟……”
白鹦哥胡乱扑腾,话音刚落,紧绷成一条线的骨鞭突然松垮下来,接着只见听一声呱叫,白鹦哥打了两个旋落到地上,好死不死地与骨鞭缠住了。晴娘就趁这机会化作一道青烟,逃之夭夭。
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远了,姒瑾追出去时晴娘已无影无踪。姒瑾心有不甘,急追三里路,可晴娘不知道藏到哪儿,余下的鬼气丁点儿都找不到了。
姒瑾懊恼不堪,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看到白鹦哥,直接将骨鞭砸到他面门上。
“死人!又是你干的好事!”
白鹦哥侧身微闪,骨鞭贴毛而过,他眨巴起黄豆大的眼,再抖抖参差不齐的毛,很无辜地说道:“我还不是为了帮你。你瞧,我也受伤了,指甲都扳断了。”
“你分明是来捣局的,我定会到阎君那处告你的状!”
白鹦哥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此话非也,我可是真心诚意过来帮你,只因毛被你拔光了,飞得不稳,故让晴娘逃脱,若阎君问起来,我定会如实相告。”
姒瑾脸色铁青,牙咬得咯咯响。过了片刻,她突然恢复常色,极为妩媚地笑了起来。
“那好,期限一到,我们一起受罚。”
说罢,她转身出了翡翠堂。白鹦哥得了上风,得瑟地抖羽欢叫,没想姒瑾来了个回马枪,到了门处突然旋身冲过来。崔钰见之毛都吓掉了,连忙展翅逃走,很孬种地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直到子时交替才现身。
月黑风高,又是个杀人夜。花厅里漆黑无光,园中静寂无声。崔钰飞出来时都不敢太大声,生怕引来菜刀一把,锅碗瓢盘两三件。
犹记前两年姒瑾暴怒,为了逼他现身,把房子都烧了,而这回他坏她好事,叫她不得圆满,她定是恨得要杀了他。崔钰心慌得很,他不由提防起来,免得自己变成烤鸟。
“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崔钰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念叨,而后贼兮兮地探出半个鸟首往花厅里瞅。姒瑾不在里头,他松了口气。
“笃、笃、笃”更鼓响了三下,子时已到。
崔钰听到这声像得了大赦,得瑟地抖起几根残毛仰天大笑,而后在血月光中慢慢幻化出了人形。
“咻”的一声,忽然一枚暗箭从西边射来。刚化作人形的崔钰来不及反应,连滚带爬狼狈躲闪。“咻、咻”又是两声,这回他手脚都已活络,轻而易举地旋身躲过,还翻了两个漂亮的空翻——光着身子的。
“哈哈,毒妇,你忘了我以前是干嘛的吗?拿这玩意来暗算我,简直……啊!”
崔钰突然倒地,左半屁股上那根箭羽,正耀武扬武地指着天。而后,一只黑猫从花厅里走了出来,她跳上崔钰后背,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弹了几下箭羽,崔钰随即发出一阵杀猪似的哀嚎。
“毒妇,你丧尽天良!”
姒瑾冷笑两声,随后立起身子,伸出两只猫爪对箭羽一阵狂拍。这旧仇添新恨,她恨不得以箭为弦,弹上一曲将军令。
经过这么一顿收拾,崔钰骨贱皮痒的毛病终于有所收敛。天亮,他回房给屁股贴上金创药,再换身衣裳,一瘸一拐出了门。途经惜园,见黑猫躺在石凳上晒太阳,他立马转身绕远道,然走了一半他又折回来,踱步到黑猫面前。
“你别……”
崔钰刚开口,黑猫突然睁开两条细眼缝,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再甩甩毛茸茸的长尾,“锃”地亮出锋利小爪。
“……”
崔钰识相地闭上嘴,转身走了。虽说姒瑾比之前更不待见他,但他心里仍是美滋滋的,只不过为此他付出惨痛代价:累犯多次,罪加三等。
其实这罪罚对崔钰而言算不上什么,痛可以忍、饿可以憋,唯独不想离开她,不想孤零零地苟活于世。
姒瑾不明白他的苦楚,而他也说不得半分,真正残酷的惩罚未过于此。
阎君下了令,让他收拾自己闯出的祸。崔钰不得不找回晴娘,把她押入引魂斋。如今唯一的线索就是谢家了。
晌午过后,崔钰叫上旭初,备了几件厚礼去了城东谢家。到了谢府门前,老仆见到这张生人面很是疑惑,便问:“敢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崔钰揖礼,奉上名帖,道:“鄙人姓崔,是您家三公子好友。昨日他来拜访,鄙人恰巧不在,故今日特来回拜。”
老仆听到谢三公子,立马眉开眼笑,一改先前生硬模样,殷切说道:“这位公子稍候,老奴这就去通传。”
说罢,他转身入内,没过多久就见谢桦疾步走来,他见到崔钰兴高采烈,一双俊目神采奕奕。
“崔兄,崔兄……”
谢桦一边挥手一边小跑。崔钰莞尔而笑,朝他拱手施礼,谢桦见之忙不迭还礼,且笑着道:“没想崔兄今日会来,在下有失远迎。崔兄快快随我进来,我已叫人备上茶点瓜果。”
崔钰颔首道好,接着就随谢桦入了谢府。
这五进大宅自是比崔府豪华气派,亭台楼阁与园中草木相辉映,五步一景,十步一画,崔钰不由赞叹道:“我早就听闻贵府在金陵城里首屈一指,今日有幸来此,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谢桦听后低头垂眸,谦逊说道:“崔兄过奖了,此乃世人夸大之语,崔兄不要放在心上。”
崔钰浅笑不语。想当初在京城,他经常从皇孙权贵口中听到“谢氏”二字,其家势可见一斑,所以至今他都有点想不通,不明白晴娘这区区村姑怎么会与他们有瓜葛。
崔钰暗中琢磨,过了抄手游廊,他有意无意地问起:“贤弟,这段时日你家可有喜事?”
谢桦略诧异,不禁拧眉侧目,道:“崔兄何出此言?”
崔钰轻笑两声,回他:“不瞒贤弟,我先前进门来往之人面带喜色,想必宅中有什么喜事。”
听他这么一说,谢桦豁然开朗,细想了会儿,说:“其实这段日子并没什么喜事,若真要算的话……我二哥倒是有件大喜事。”
“哦?什么大喜?”
“嗯,不瞒崔兄。我二嫂去年得病撒手人寰,未添一男半女。二哥前后纳了四房姨娘,仍不见喜事,故前不久他又纳了一位新妇,如今新妇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听大夫说是个公子。”
“这果真是件大喜事,真是要恭喜你二哥了。”崔钰不由叫好,话音刚落,有个人迎面而来,正好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崔钰缓下步子,稍稍打量来者,他二十上下的年纪,穿戴奢华,举止潇洒,五官长得比常人俊秀,不过眉宇间沁出些许风流之色,想必他就是谢家出了名的浪荡子——谢楠。
这谢楠也看到了崔钰,目光不由微顿,而后轻蔑地扫上几眼,见到其头戴金燕衔珠冠,腰挂羊脂玉佩,眼色瞬时缓和了不少。
“三弟,这位是……”谢楠不由开口问道。谢桦先恭敬施礼,而后回他:“二哥,这位是我的好友,崔公子。”
“崔公子?莫非是新搬来的那户?”
谢桦神色一紧,刚欲开口,崔钰便上前揖礼,先他半步回道:“正是在下,见过二公子。”
谢楠闻后神采飞扬,犹如见了宝,两眼放金光,赶忙与他寒暄客套。
谢楠见人自来熟,没聊几句就和崔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自有相见恨晚之意。谢桦为崔钰设的小宴,倒成全了他这个油嘴皮子,而谢桦则成了陪衬,干巴巴地坐着与崔钰说不上几句话。
谢桦知道其二哥的脾性,也没生气之意。谢楠与崔钰聊得兴起时,他在旁静静听着,喝上几口茶,偶尔插上几句话。
半炷香功夫后,谢楠终于找了个机会扯到正题上,他直截了当问道:“崔兄是否有个妹妹?”
崔钰一听,故作惊讶:“二公子怎么知道?”
谢楠嘿嘿笑了几声,道:“昨天我骑马经过你家门前,见到一女子,模样标致,我猜定是令妹。”
崔钰笑而不答,慢悠悠地品了几口茶。谢楠看着,心肺发痒,挠又挠不得,这关子卖得叫他难受,屁股也有些坐不住了。
“没错,正是家妹。”
过了半晌,崔钰放下茶盏,落下这句话。谢楠听后忧色全无,不由喜上眉梢,万分殷勤地替崔钰斟茶。
崔钰侧首,无意间看到谢桦神色似乎有点阴郁,但其见他看来,又摆出高兴模样,敬上茶与之共饮。
崔钰举盏回敬,嘴角笑意渐浓,本来他觉得来金陵很无趣,眼下看来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特别是这个谢家。
事后,崔钰随谢家二兄弟游园,无意间侧首看到廊下一只白头鹞子很是眼熟,他便问道:“这是谁家的?”
谢楠分外得意,挑起眉忍不住吹擂:“此鹞是我花重金买来的,打架可厉害呢。”
呵呵!崔钰心里冷笑,嘴上却道:“好鹞,好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