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九点,宋甜刚到旅行社。何文倩指了指楼丽丽办公室,没说话,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宋甜包都没放下,直接进了楼丽丽的办公室。
楼丽丽正在喝早茶,见宋甜进来了,点头笑一笑。
宋甜站在楼丽丽的办公桌前,“丽姐,你找我?”
楼丽丽把茶盏放下,拾起另一边的一张a4纸,递给宋甜,“你看这是什么。”
宋甜接过,低头一看,说:“社里新出的员工管理制度。”
楼丽丽用下巴指,“第一条是什么。”
宋甜不用看直接说:“绝不允许迟到早退。”
“嗯,那你今天怎么迟到了?”
宋甜抿了抿嘴,没吭声。其实她大可以说家和旅行社距离遥远,上班路途又十分堵,她一直受楼丽丽重视,况且以前她从不迟到,偶尔一次一定会被原谅。
但她觉得很没劲。像昨晚一样,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整晚精神不济,却又睡不着觉,导致她凌晨才昏昏入睡,第二天自然就起迟了。
她不想去深究自己精神不好的原因,但原因又是如此显而易见,不需要任何深究直接摆在台面上。
宋甜悄声地叹了口气。
楼丽丽说:“你叹什么气?”
宋甜说:“按照规定迟到扣钱,你直接从我工资里扣吧。”
楼丽丽摆摆手:“那个再说。我找你主要是想问你——你和潘书记的儿子是怎么认识的?”
宋甜没反应过来,楼丽丽解释:“潘书记是我以前接待过的客人,她有个独生子秦朝阳。”
“哦,”宋甜说,“他报我的团。”
“就这样?”
楼丽丽明显不太相信。年会那天,她搭乘秦朝阳的车,无意中谈起宋甜的事,单纯是导游和游客的关系,应该不至于让秦对宋出团时间地点等详细信息如此感兴趣。
但要说是别的原因——楼丽丽上上下下细细打量宋甜——好像更不靠谱。
“再有两天你就出团了,回来以后就要过年。一般员工休假是除夕到初六,但是你的话,”楼丽丽体贴地说,“有需要可以提,我许你多休几天。”
出了楼丽丽办公室,宋甜回到自己座位上。何文倩大半身体探过来,八卦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宋甜:“没怎么。”
何文倩眨巴眨巴眼:“没怎么是怎么?”
宋甜瞥她一眼,“丽姐允许我过年多休几天。”
“有这好事?”何文倩羡慕嫉妒恨,“我想请假她肯定不许。”转念一想,宋甜过年要回老家,不如杭州本地人。这样一对比,心里又平衡了。
何文倩问:“甜甜姐,你过年怎么回家?”
每年春运人挤人,火车、汽车、飞机,哪样不是一票难求?每年又有多少人因为买不到票滞留?何文倩提醒宋甜:“你还是早点买票吧,出团回来提上包就好走了。”
宋甜随便嗯嗯两声。她把电脑打开,查了下购票信息。现在时间还早,但已有不少人买好票,宋甜随意浏览页面,倒是不慌也不急。
最后,她点了右上角的叉叉。
她不怕买不到票,换句话说,她觉得买不到票也无妨,这样她可以理所当然地不回去——这是留在杭州过年绝佳的借口。
宋甜已经数不大明白自己有几年没回家过年了。
她老家在黔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好山好水好风光,远离大都市的喧嚣,在某个层面上意味着经济上的落后和发展上的迟钝。
她是穷人。
这一点,是她出了生她养她的老家时才意识到的。第一次来杭州,她见识到高耸入云的楼厦、川流不息的公路、眼花缭乱的交通工具。这时候回想老家的光景,觉得两者是浑然不同的极端。
她不觉得高速发展的杭州一定是好的,也不觉得杭州这个地方一定更吸引她,能确定的只是,她曾经扎根的那个老态龙钟的村落,一定是她不愿意再回去的。
这类念头不是近来才形成的,早在她记事时起,她幼小的心里就漂泊了离家的浮萍。
这件事,宋甜的父母亲至今不晓得。
他们大半生都陷在仿佛与世隔绝的村子里,思想狭隘,观念落后,奉行男主外女主内的规则。宋父外出务工的时候,宋母就守在家里洗衣做饭。
宋甜对母亲的既定印象是一副画:晴天或者雨天,万里无云或者刮风下雨,吱嘎作响的老木门槛外,一条凳脚又矮又粗的木凳,母亲坐在上面,弓着腰,挽着袖,粗粝的手掌浸泡在肥皂泡里搓洗衣服。
嘴上老生常谈的话是:甜甜啊,女人就是这样——嫁一个好男人,为他洗衣做饭生孩子,在家守他等他照顾他。女人就是这样,要靠男人的。
女人到底是不是这样,那时候的宋甜还不清楚,既然她妈妈这么说了,那她就且先听着。而最常令她陷入思考的问题是,怎样的男人算一个好男人,像她爸爸这样的吗?
年纪小时的记忆,宋甜已经没有了。她小时候的故事,大部分是从她母亲嘴里听来的——
有段时间电影普及起来,宋父骑村支书家借来的三轮车载着宋甜去镇里看电影。是什么电影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很新鲜,让一大一小都很兴奋。小的其实不知道兴奋什么,只是看爸爸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就乐个没完。
而后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兴奋过了头,把孩子弄丢了也不知道。
宋母在家等候久了,听门响了,跑出来一看,整张脸垮了——甜甜呢?
宋父甩着一身汗,胡茬满嘴的脸红得不像话——不知道,丢了!
丢了?宋母一句话说不出来,像失重一样跌坐进凳子里。丢了!她的宝贝女儿被弄丢了!
电影院是新开的,大家都图新鲜,凑热闹。电影放完了,人群一股脑涌出来,屁大点地方,放眼望去,全是人。
丢了也不奇怪,宋父给自己辩解,那地方,眼睛离开一小会,人就会走散。
两人大吵架,吵完一前一后出去找人。找到天都黑了,一无所获。
再回到家的时候,两人都没了脾气,齐齐倒在桌子边一声不吭。直到老木门吱嘎一响,一个小影子倒映在地板上。霍然抬头一看,竟是宋甜!
镇口到村里,好几里路,小宋甜自己找回来了!
那个时候起,宋甜未成形的三观里,隐约拧出这么一条观念来:女人也要靠自己,因为有时候,男人是不可靠的。
再过些年头,宋甜开始记事了。
关于她是否应该去念书,家里是有分歧的。父亲主张她去念书,母亲则反之。宋母的观点其实很简单——古时候女人无才是德,因为女人到头来都是嫁做人妇,给男人服务的,念书有什么用?还不是浪费钱。
当时家里拮据,各种地方需要用钱。宋父也没有坚持太久,很快被宋母说服了。后来是村支书出面,好说歹说,把两个顽固的家长说通,送宋甜进了学校。
宋甜很聪明,成绩好,年年拿小红花。宋父高兴,把小红花黏墙上,一面老墙,到后来开满了红花。宋母一边擦桌子一边抬头看墙壁,嘀咕,这花有什么用?能吃能用?还不是只能看。
宋甜获得荣誉的喜悦好像被人当头倒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浇熄了。她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母亲,生气、委屈、怨恨、不解。宋母看也不看她,直接把她提溜出去帮忙晒衣服了。
有一段留给宋甜印象十分深刻的对话——
大冬天,宋甜十个手指泡在冷水里洗碗,手指头肿得又红又粗,手掌皲裂,又痒又疼。她忍不住请求妈妈,她能不能不做这些事。
宋母一口回绝:不能!
为什么不能?
女人从小就要学会做家务,现在不学,以后怎么嫁人?嫁到男人家里什么都不会,早晚被婆婆扫地出门!
说这段话的宋母一脸理所当然,这倒符合她惯来的理念——女人毕竟是依附于男人的,要是不给男人当牛做马,女人就没有依附的本钱了。
宋甜琢磨了一下问:女人一定要靠男人才能活吗?能不能靠自己?
宋母怔了怔,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看宋甜的时候觉得又惊奇又难以理解,她一直在努力培养这个女儿学做家务,可她的小脑瓜里都在思考些什么!
宋母用过来人的口气告诉宋甜,不可能的,女人不如男人有力气,根本比不过男人。男强女弱,这是老天爷决定的。
宋甜又说:那就不比力气,比读书。
宋母再一次怔住了,她回答不了宋甜的迷思。
这是宋甜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读书的意义——不是为了荣誉,不是为了满墙的小红花,只是为了在人才济济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有一项能拿得出手的本事,这项本事让她不依附于任何人而能活得很好。
这也是宋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贴近了“独立”这个东西。
人一旦有了思想,就像在心灵上开了一扇窗,内外相通,外面的纷繁复杂能进来,里面的狭隘局促能出去。
思想不分贵贱但分高低,高低错落的思想者困在一起,就像一只鹅埋没于鸡群,就像一条鲸困陷于江湖。鲸说,我太大了,只有汪洋大海才能包容我。
宋甜成了这条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