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甜倒着走,好几下差点没躺下去。腰上的手臂很粗壮,还带毛,她掌心贴上去,触感像磨砂的。
不用想就知道这人是谁,宋甜抱救命稻草一样抱着秦朝阳手臂,忙说:“慢点!”
这么连拖带提地把宋甜弄走廊外去,秦朝阳把她推舱门上,劈头盖脸就骂:“你傻逼啊?给那两个老东西送药。”
宋甜拍拍衣服直起腰,“好歹是我团里的,总不能看他们死这吧?”
“拉肚子死不了人。”话锋一转,说,“我还巴不得他俩死这呢。”
宋甜冷冷看他,“你是能巴不得,我能吗?”
秦朝阳笑了:“你以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瞧现在,怂成什么样了?”
宋甜抿了抿嘴,走出船舱。秦朝阳喊:“上哪去?”
“抽烟!”
今天风大,宋甜倚着船栏,迎风,嘴上叼着烟,烟雾总往她脸上扑,熏得她眼睛酸。才抽几口,她就把烟掐了。
那盒药她托在掌心里,康恩贝肠炎宁,人民币12块,24片装,全新的。看了两眼,她就把药塞回衣服袋子里。
“实话实说,干这行挺心酸的。”宋甜说,“又累又苦又没赚头,想让你们买点东西吧你们还不乐意。不买就不买吧,回头还怪我没把行程安排好,回去了搞不好还投诉我。”
“投诉你啥?”
“态度不好。”
“你态度是不太好。”
宋甜睨他一眼,他睨回去:“回杭州你休息几天?”
“我们是双休。”宋甜说,“出团碰上双休了,碰上几天补几天。”
“下次出团去哪?”
“不知道。”
秦朝阳看着她,“你要不肯说,到时候我上你们旅行社问你领导去。”
“我真不知道。”宋甜转了个身,把背靠栏杆上去,“可能——不干了吧。”
“为什么?”
“年纪大了,干不动了。”
在宋甜旅行社里,像她这个岁数的导游基本都不出团了,有的考上高级导游去当讲师,有的干脆辞职回家奶孩子。全社就她一个三十以上还坚守在第一线的。
不过她不好和杭州本地人比,他们有的是后路,而她没有。要不一条道走到黑,要不停下来饿死。
眼见社里的老同志一个个都离岗了,换进来一批批新鲜血液,一个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喊她“前辈”,她琢磨,是不是也好稍微为自己以后的路打算一下。
宋甜也想去考个高级导游,起码不用出团这么辛苦。考级每三年一次,算算时间,她好像够格了。
秦朝阳不了解这个行业,听她这么说,以为她是要改行了,于是问:“那你想干什么?”
宋甜也懒得和他解释,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朝阳抛出橄榄枝:“你来当我助理怎么样?我看你生活能力挺强的。”
宋甜手肘撑背后船栏上,“你不是有助理了么。”
走廊那头,金惠正疾步走来。一出船舱,被外面大风吹得缩了回去。定定神,才又走出来。穿着白色尖头中跟鞋,直走向秦朝阳,“许编要跟你视频讲话。”
几分钟前,金惠正在电脑上办公,许多在企鹅上敲了她,弹了个视频出来。金惠给秦朝阳打电话,没人接,可能手机没带身上,于是出来碰碰运气。
秦朝阳问金惠:“他又什么事?”
金惠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秦朝阳屁股也不象征性地挪一下,直接回了个没空。金惠鼓着两颊,灵动的眼睛转来转去,落到宋甜身上,灿然一笑,好像这时才看见她似的,“导游你在这啊。”
秦朝阳笑了:“这么个大活人在这,你现在才看见啊?”
“我不是找你有急事嘛!”金惠脸转向宋甜,笑得很客套,“我找老大有点事,你……”
“没事,你们忙。”宋甜说。
金惠等的就是这句话,也不管秦朝阳乐不乐意,先把手挽上去,“行,那我们就先走了。”
进了船舱,头回过来,又是一笑。宋甜波澜不惊地站着,怎么看怎么觉得金惠这笑有点耀武扬威的味道。
年轻姑娘,把心爱东西看得又紧又重要。只知道喜欢就拼命争取,还不懂得拿捏取舍的分寸。世上好多东西强求不得,尤其是爱。
宋甜头仰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但再怎么不懂取舍,也比无欲无求要来得好。一个没有爱的人,没了支撑,该怎么存在。
秦朝阳坐到金惠电脑前,许多的小眼睛薄嘴巴经过摄像头变形,好像放大了点。唯一不变的是他又白又干净的一张面皮,好像比女人还秀气。
“许扒皮。”
许多呵呵笑说:“你又给我起什么外号。”
秦朝阳说:“现在我还在休假期内吧?许多,你自己算算,从头到尾你给我打了几通电话了?老婆查岗都没你这么勤吧?现在还搞视频。我关了啊,老子只跟女人视频。”
“别——”
许多的脸被秦朝阳一掌压扁。
没过一会儿,电脑不出声了,金惠手机响了。
“老大,是许编。”金惠把手机展示给秦朝阳看。
“摁了。”
金惠说:“不太好吧?怎么说也是给你发工资的人。”
秦朝阳又坐回电脑前面,重新把笔记本打开,视频通了,许多的小白脸板起来了,“你还想造反了是吧?”
秦朝阳抱着胸大喇喇靠椅背上坐着,“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行,我一会有个会,也没空和你多聊。”许多整整表情,说,“我就是通知你一声,过两天有个交流会,你跟我一起去——不准请假!名单我已经报上去了,你不去也不行。”
“哦,强制性啊。那我要是不去呢?”
“不去?”许多阴阴地哼哼,“那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你以为我是文学工作者?错了,我是个商人。”
几分钟后,金惠收到许多的短信,通知了交流会的行程安排,以及参会城市、入住酒店和来回交通工具。
金惠把短信给秦朝阳看,他潦草地瞄一眼,说:“不去。”
“不去许编就要炒你鱿鱼。”
“你觉得我会怕这个?”他二郎腿一翘,大爷似的坐着,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金惠把手机捏紧,“你不怕,是我怕。”
“你怕什么?就你这学历,随随便便找工作吧?反倒在我这,是委屈了你。”
“没啊,我觉得我在你这挺好的。”
“好什么呀?整个一生活保姆。”
“好不好我自己知道。”
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深入,秦朝阳干脆装傻:“你思想好,到时候给你涨工资啊。”
金惠低了低头,眼神里有种偏执的光,“反正你别想甩了我。”
翌日,量子号抵达码头,重回上海。再从上海飞杭州,落地已过正午。机场外出租车排着长队候着,旁边有交警管着,监督每辆车不超载。
宋甜把团里的人依次送上出租,轮到秦朝阳了,他半天不上车,说:“你先。”
宋甜看了他后背一眼,整个团就剩他了,“你上吧,我开车来的。”
“哦,那捎我一程?”
宋甜:“……”
宋甜的车在停车场,来的那天挺空,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停进去。哪想到今天一出来,这么大一停车场全停满了。
找车费了好些时间,宋甜车小,两旁停着一吉普一路虎,像两座高山,把她那小丘陵给挡住了。吉普和路虎占地面积大,齐齐超出停车框,就给宋甜车两边留了条二十厘米的小缝,别说秦朝阳,宋甜自己塞进去都够呛。
“帮我看着点。”宋甜看着后视镜,一点一点倒退。
左边的路虎停歪了,屁股往宋甜这边翘。两车快碰上了,她急忙踩了刹车。再往前开了点,重新倒退。到路虎屁股那,还是老样子。
“怎么搞的。”宋甜嘀咕。
后视镜赫然冒出一道影子——车窗外,秦朝阳手臂搭车顶上,弓着腰往下看她,“就你这技术,给你一下午你都倒不出去。”
“那你来?”
“你下来。”
换秦朝阳倒车,前后不到一分钟,搞定。
宋甜拎着包在旁边看着,不知作何感想。然后走过去,说:“好了,换我吧。”
秦朝阳把着方向盘没动,“得了,我开吧。到地方再换你。”
宋甜也没动,“带驾驶本了没?”
秦朝阳:“……”
两分钟后,换宋甜进了驾驶位。
宋甜开车不快不慢,车技算不上好,但基本还是稳的。她把秦朝阳和金惠送到地方,然后回了旅行社。
社里她和何文倩面对面坐着,何文倩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不过长得老气,看着比宋甜年纪还大,有个交往稳定的男朋友,据说过年就结婚了。
一见是宋甜回来,何文倩喜滋滋站起来发喜帖。
宋甜揭开一看,“这么快?”
何文倩说:“快什么快,过完年我就26了,还不好结婚啊?”
话出口才想起宋甜比她还大几岁,于是好心劝说:“甜甜姐,你差不多也好定下来了,女人就是要趁年轻时嫁出去,等人老珠黄了,谁还要你呀!”
宋甜坐下来,打开电脑,“我定什么,都没男朋友怎么定。”
何文倩不相信,“上次那个老外,给你送玫瑰花那个?”
“那个就是普通朋友。”
“得了吧,普通朋友没事送你玫瑰花?是追你没追到吧。啧啧,还别说,老外那五官,那轮廓,就是比咱东方人的深邃好看。”
“你喜欢,你怎么不找个外国男人。”
“嘁,我这不是外语不及格嘛。哪像你,在国外待过好几年,口语一点问题没有。”何文倩趴电脑上看宋甜,“说真的,你在英国待那么久,怎么就没钓个金龟婿回来?”
宋甜笑笑没说话,何文倩又说:“英国好玩吗?和国内比怎么样?”
宋甜抬头看了她后背一眼,说:“丽姐。”
何文倩一僵,乌龟一样缩回自己座位上,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键盘。
丽姐朝宋甜点了点头,直接回自己办公室了。
何文倩惊魂甫定地摸着胸口,从电脑后钻出个头,“吓死我了。”
宋甜说:“暂时别闲聊了,小心被领导抓个正着。”
何文倩:“嗯嗯。”
几秒钟后,宋甜的企鹅抖了抖,弹出何文倩的聊天框——
【甜甜姐,你还没告诉我英国好不好玩呢!】
宋甜笑得有点无奈。
她慢慢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摸着键盘,却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不是没感情。
只是在英国,她是戴罪之身,亡命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