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隔壁旗袍女敲了敲试衣间隔板,“什么情况?”
宋甜全部精神都放在秦朝阳身上,从掐着他脖子的手指尖,到并拢的脚趾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紧绷的。
秦朝阳微抬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用鼻孔看她。
旗袍女又敲了敲隔板。
宋甜说:“没事。”
旗袍女哦了一声,明显疑虑未消,“我刚才听见——‘咚’一声。”
宋甜随口胡说:“我在打苍蝇。”
“这有苍蝇?”
“有,超大一只。”
秦朝阳乐坏了,宋甜用眼神警告他,他听话地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宋甜松了手,他活动了一下,坐在角落的板凳上,像只大型犬,静静地看着宋甜把自己的衣服穿回去。
忽然,他问:“你去哪了?”
宋甜拎着牛仔裤顿了顿,却没回答他。
“问你话呢。六年不见人影,你可真会藏。”
秦朝阳把头靠后面板上,两腿大张开,占了大部分位置。宋甜踢了他一脚,“过去。”
他把腿并拢,说:“不想回答?好,那我问你,你有没有去找林凡?”
宋甜没理他,好像没听见他声音一样。她穿衣速度很快,三下五除二就穿戴整齐。
秦朝阳用鞋尖捅了捅她脚后跟,问:“后来有没有和他再好过?”
最后捋了捋衣摆,宋甜去开试衣间的门。刚旋开,又合上——秦朝阳腿伸直,把门堵上了。
“不说还想走?不弄你真当我吃素的啊?”
宋甜转身,面上波澜不惊,眼神很凉。秦朝阳以为她又不高兴要发火了,结果她居然说:“我不吃回头草的。”
秦朝阳乐呵了一声,“是嘛,我也不爱吃草的。”
宋甜说:“嗯,脚好挪开没?”
免税店外,宋甜找了个球型石墩坐下,看了一眼腕表,时间还早。太阳渐渐西沉,路灯渐次点亮,宋甜看见好几个她团里的人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出来。她站起来,朝他们挥了挥导游旗。
“导游,能撤没?”
宋甜说:“人齐了就撤。”
“导游妹妹,你让这么多人等个人齐,不太好吧?”
宋甜看了说话人一眼,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皮肤黝黑粗糙,咧嘴的时候法令纹很深,有点年纪了。理着个板寸头,不笑的时候样子很凶。
和他同行的人都喊他“老吴”,联系名单上记着的不是他的名字,宋甜记住他,纯粹是因为上午逛公园,这老吴极不配合她的工作,非要自由活动,和他一起来的都听他的,一伙人浩浩荡荡走远,怎么也劝不回来。
老吴蹲着,捏着一片树叶在撕,鞋边上全是叶子残渣。撕完了,把叶柄随手一丢,拍拍裤子站起来,对宋甜说:“等得够久了,大家时间都宝贵,我看你还是打电话催一下好了。”
宋甜没看他,甚至连取手机这个动作都懒得做出来应付他一下。她看了下腕表,几米开外的路灯下,旗袍女和她的女儿璐璐站在那里。小姑娘四五岁,扎两团小揪揪在头顶,小脸皱巴巴要哭不哭的。
宋甜算了一下时间,从旗袍女开始训斥璐璐开始到现在,已经将近半个小时了。
天气很冷,璐璐手上抱着一只甜筒,化了一些,像眼泪淌下来。旗袍女试穿衣服的时候,璐璐在小卖铺买了这只甜筒。在家里的时候,这是绝不允许的,因此妈妈不在的时候,她一嘴馋就忍不住了。
宋甜走过去的时候,旗袍女正严厉地说:“不是跟你说不许吃冰激凌吗!为什么不听话?”
璐璐瘪着嘴,精力都用在憋住不哭上了,哪有功夫说话。
旗袍女恨恨地点了璐璐脑门一下,璐璐身体后仰,又弹回来,像不倒翁一样。老半天,眼泪珠子装满了,啪嗒啪嗒滚下来,小声辩解:“我没吃,我没吃……”
“还撒谎!那你手上是什么?!”
宋甜看了看快化成泥的甜筒,哦糟糕,人赃俱获。
“不听妈妈话还撒谎!不抽你你就不长记性!”
说着,一巴掌落下去,宋甜拦住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冰激凌是我让璐璐帮我买的,是我吃,不是她吃。”
母女俩同时看向宋甜,宋甜的手藏在璐璐背后,捏了捏她的衣服,“对不对?璐璐。”
璐璐用小鹿斑比的眼神看着宋甜,宋甜转向旗袍女,“你错怪她了。”
旗袍女用一种她这个年纪独有的目光扫视着宋甜,宋甜不闪不躲,直接拿过璐璐手上的甜筒,笑着说:“好,物归原主。”
旗袍女对宋甜这个导游还是比较满意的,特别是下午陪她逛街买衣服,表现得很是尽责。不过甜筒这个事,旗袍女就觉得宋甜做得过分了——她指责说:“你为什么叫我女儿给你跑腿?”
宋甜说:“对不起。”
旗袍女看了璐璐一眼,小脑门上有个小红戳,是她戳的。一下子心疼了,用手心替她揉了揉,说:“璐璐有糖尿病,一点糖都不能吃的。”
母女俩手牵手到集合地点去,宋甜咬了那甜筒一口,冷得胃里下雪一样。想找个垃圾桶扔掉,这时,忽然有掌声响起。
在宋甜的右手边是铁栏杆,秦朝阳手肘搭在上面,像大领导看表演一样啪啪鼓掌。
宋甜说:“集合了。”
秦朝阳说:“撒一个谎,要用成千上万个谎去圆。我佩服你!”
宋甜:“小姑娘被骂成那德行了,我不帮她,她妈就直接动手了。”
秦朝阳手托着下巴,“家长教育孩子,你插一脚干什么?闲得慌。”
在这附近,只有铁栏杆后有垃圾桶。离宋甜有好几米。她眼神示意了下,秦朝阳接过甜筒,懒得走过去扔,直接背靠栏杆,来了个远距离投射。
咣当一下,正中桶心。
秦朝阳回头,翘着一边嘴角,“怎么样?”
宋甜背对着他,根本没看见甜筒入桶的瞬间。她在看游客名单,时不时抬头确认一下。宋甜记性好,名单上的名字和游客人脸她都能一一对上号。
再一次抬头,老吴逛荡逛荡地走过来了。
“导游妹妹,好登船了。”老吴说。
宋甜节奏没乱,继续确认名单,一心二用地说:“快了,再稍等下。”
老吴呲了呲牙,开了个很冷的玩笑:“还等?呵呵,我们等得西北风都喝饱了。”
宋甜说:“团体活动最好大家一起行动,最多五分钟,咱们就登船。”
“我看还是别等了,”老吴找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说,“我们大人没关系,小孩子等不了,这天这么冷,小孩子待不住的。”
宋甜没说话,铁栏杆后秦朝阳忍不住拆台:“哪有待不住?我看他们玩得挺嗨的。”
宋甜这个团里基本都是成人,有几个家庭带了小孩。小孩之间很容易交朋友,这会儿已经玩得很好了。大人在旁边守着,几个孩子互相追着跑,乐得天都亮了。
老吴脸一拉,想仔细看看秦朝阳,只见他前一秒还在铁栏杆后,后一秒脚上像装了弹簧似的,腾地一下飞起来,从栏杆上跳过来。刚才他趴在栏杆上还不觉得,现在直起身,老吴才忽然发现他很高,且不是细长的那种高,而是结实的高。
老吴身体也是壮的,但矮,站直了才到秦朝阳脖子那。不过他一点不觉得怵,男人的跋扈和凶狠并不完全都体现在身高上。
面对面的,老吴点了一根烟,味道很呛,被风刮得到处乱飞。他眯缝着眼吸了一口,说:“小伙子,哪的人?”
秦朝阳立着肩,两手都在裤兜里,“杭州的。”
“我也是杭州的,老乡啊。”
老吴烟叼嘴上,想和秦朝阳握个手。秦朝阳垂着眼皮子瞥了瞥,一点面子也不给。老吴无所谓地笑一下,把手拿回去。
“你家长呢?”老吴看着秦朝阳。
秦朝阳也看着老吴,“你看我这样子是跟家长出来玩的?”
老吴故意打量了下他,说:“高是挺高,看着像成人。啧,就是不太懂事。”
秦朝阳冷笑:“我懂不懂事轮不上你在这叨叨吧?”
沉默了一下,老吴吐出一口烟,眼前顿时烟雾缭绕,看东西像雾里看花。
秦朝阳说:“臭。”
老吴夹着烟抖了抖,“烟就这个味。”
秦朝阳说:“不是,我意思是你有口臭。”
老吴的烟折了,秦朝阳看见了,咧了咧嘴,把背挺得又硬又直。他身后是宋甜,隔着烟看起来有点朦胧。但那眼神格外冷,像小刀一样唰唰地刺过来。
太容易看明白了——这心思全写在脸上。老吴在心里冷嘲热讽的,就当是看好戏。然后意味深长地拍拍秦朝阳的手臂,说:“想在女人面前表现表现……”
话没说整,老吴手被秦朝阳拿住了,力气挺大,好像铁了心要把他手扭下来一样。老吴忍不住骂:“小鬼头,真当是个猢狲精啦!”
秦朝阳也用杭州话骂他一句,宋甜听不懂,但看得懂他俩表情,连忙上去挡了下,没看秦朝阳,看的老吴,“他的确不懂事,比你小三十有了吧?你是长辈,让他一下。”
老吴得理不饶人:“我是长辈,该是他让我吧?”
宋甜:“……”无语了一下,她转向秦朝阳,秦朝阳看懂她眼神了,但不理睬,他手劲很大,老吴人小手也小,像个胖核桃,秦朝阳就像个核桃钳,暗暗较量间,仿佛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老吴!”后面有人喊,“人齐了!”
老吴一听,力往回收,秦朝阳没让,他就说:“小伙子,把精力放别处吧。”
秦朝阳呵了一下,“我精力旺盛,没必要省着用。”
老吴哼哼两声,直接往回抽手。他的力量和秦朝阳的力量是不一样的。秦朝阳有使不完的劲,好像力大无穷,三十年前老吴也是这样。三十年后,他的力气沉淀了,凝聚了,拧成一条绳了。
借着巧力,老吴把手拿出来了——往上扬着,擦过秦朝阳的脸颊,看起来就好像是给了他一大嘴巴子。
秦朝阳脸躲了躲,更像是把这巴掌坐实了——“老东西,你往谁脸上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