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赶到城北处的木屋,周围聚集不少围观者,司马廷压力陡增。青儿所住之屋极其简陋,又很小,找起来非常容易。然而翻遍整间屋子,都没能找到哪怕一件红衣,令人失望不已。
司马廷走出木屋,见众人的眼神从期盼转为唏嘘,突然若有所思。从怀中取出一龟壳,于壳上钻出一小洞,放在油灯上烤火。只见那小孔四周受热后,出现各式各样的裂纹。
王诀不知从哪儿搬来一个木箱子,司马廷将龟壳放置其上,又从衣袖中拿出八颗晒干的黄豆,分别放置在龟壳四周的八个方位。闭上眼睛,默念一段咒语,定睛一看,却眉头紧锁。王诀问道,“道长这是何法?”司马廷解释道,“此乃蓍龟之法,壳上裂纹能指向所寻之处。”王诀赞道,“道长果然道法高深,旁人见此裂纹,哪里能看出指向,只道是无所指。”
司马廷本就只学得皮毛,自从回灵虚观后,担心太霄真人问罪,又一直未敢再碰五行术数。荒废两年光景,如今硬着头皮使出这蓍龟之术,真是难以收场。
何止是王诀看了无所指,就是他自己看来,也是毫无头绪。情急之下,心中默念道“无所指,无所指”,突然将龟壳收起,打开箱子。王诀好奇地问道,“这箱子先前不是打开过,也没有暗层之类的,道长在寻何物?”
司马廷掏空箱内衣物,用手敲打内壁和底层,竟发现箱子底部有暗层。当下拆开,果不其然,正是一件红衣,上面满是被皮鞭抽打的痕迹。王诀将那红衣展示在百姓面前,并在人群中喊出几个人,正是曾见过红衣女鬼的过路人。仔细回想比对一番,当真一模一样。围观者发出阵阵欢呼,簇拥着司马廷回到衙门,一件惊天奇案就此告破。司马廷的道术也被传的神乎其神,于坊间流传。
尽管青儿与周仁坚决否认,无奈人微言轻,又有谁会相信他们?处斩二人,能叫全城百姓都高兴,何乐而不为?王允岂肯善罢甘休,但程朔执意此案已破,任他也是无可奈何。
柳进元心生不忍,哪里想到何远陷害之人会是青儿,无奈事已至此。何远在一旁开解道,“若非她与周仁私会,未能及时发现马四回府,唐语蓉就不会被杀害,罗晟也不至于被处斩,事情不会发展到这般田地。如今她与周仁为红衣女鬼案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柳进元信守约定,将他引荐给程朔。两人甫一见面,程朔看着柳进元问道,“这位是?”何远一脸笑容,主动拜道,“新州县丞何远参见太尉大人!”
程朔连忙点头,又问道,“为何这几日未见县丞大人?”何远表情自然,禀道,“下官日夜守在监牢,审问犯人,未得脱身前来参见太尉大人。请太尉大人责罚!”程朔面色慈祥,赶紧说道,“无妨,无妨,公事为重!”
夜里,程朔与严紫菱最后一次同桌吃饭,明日便启程京城。晚饭过后,命人呈上文房四宝,奏请朝廷新州县令柳进元破案有功,举荐其担任韶州刺史。
天还未亮,邻县的百姓便已出发,纷纷赶往新州县城。这红衣女鬼连环索命案可谓岭南第一大奇案,如今要在南市处斩凶手,当然要一睹为快。更何况,当朝太尉程朔、广州都督兼五府经略使王允和新州县令柳进元共同监斩,这般盛况即使放到京城也属罕见。自不用提,那断头台上还有岭南第一道士司马廷观斩。一举三得,实乃百年难得一见之景象。
新州的百姓吃过早饭,也一窝蜂地涌向南市,抢占个好位置。离午时尚早,老百姓便自娱自乐,将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谈了个遍。人群中又有不少邻县百姓,不知前因后果,新州的百姓们别提有多自豪,讲的是眉飞色舞,不亦说乎。丝毫没有前几日的焦虑与恐慌,越讲越觉得自豪。
前方突然一阵骚动,押解着青儿和周仁的囚车入场。人群中,踮脚的踮脚,叫骂的叫骂,扔菜的扔菜……其景象之嘈杂与热闹,怕是再难得见。
程朔、王允和柳进元相继入场,由何远宣读判决书,眼尖的也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司马廷。程朔一声“斩”,全场肃静,却听到青儿大喊,“冤枉,冤枉啊!”那声音犹如女鬼发出,惊悚无比,摄人心魄。好在刽子手干净麻利,手起刀落,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掉落在地。人群重归欢呼与嘈杂。程朔喜笑颜开,王允强挤出一抹笑容,何远则难掩喜悦,一脸得意。
柳进元长吁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
人群逐渐散去,程朔和王允就此告辞。像一场梦,虽然一切那样真实,却总感觉一觉醒来,会不会所有事情都会变了模样?变得陌生,变得可怕,变得叫他恐惧。难得抽出空闲来,他突然想好好陪陪李大娘,聊聊卢文溪。
司马廷回到客栈中,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一个声音,“冤枉啊,冤枉!”冥冥中有种感觉,青儿是喊给自己听的,难道是我错了吗?他仔细回想一番,到新州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找不出任何破绽。可是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个声音?他做了个深呼吸,躺在床上入睡。
是夜,他不断从梦中惊醒,醒来屋子里全是那个声音,吓得他不敢再入睡。又从行李中取出龟壳,看得入神,却也没有任何发现。这蓍龟之术,其实从未使用过,只是跟随天陵道人学过几日。天陵道人曾说,只有法术高深且缘分到时才能看见裂纹所指,我既看不见,莫非与此案无缘?
既然看不见,又为何突然想到箱子呢?
他闭上眼,在回忆里仔细搜寻,突然睁大眼睛。不对,不对!那箱子原本在墙角处,为何出现在我身旁呢?是王诀,是王诀搬过来的!他又说无所指,无所指。他说这话时,眼睛是看向箱子的,他是在暗示我!他又整理这一路查案的过程,发现无不受王诀引导。王诀既有如此心思,为何此案迟迟未破?好像就等着我来一般,他从一开始便不相信是女鬼作怪,为何要请我个道士前来查案呢?带着如此多疑问,他匆匆穿上衣服,前往王诀家中。
王诀睡眼惺忪,打开门,惊讶道,“道长为何深夜来此?”司马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问道,“在下有些疑问想请教王捕头,不知可否进去说话?”
王诀正欲点头,突然想起何事,转而笑道,“正好我酒瘾犯了,不如出去找个酒馆好好喝两杯,边喝边谈。”司马廷警惕地望了望里面,只道外面说话怕是不方便,还是进去说吧。王捕头若是想喝酒,大可出去买两坛回来开怀畅饮,我可以坐在这里等你。
王诀的脸上开始有几分不自然,又说,“今日太过劳累,有何话留待明日再说。”
司马廷不由分说,推开他直奔屋中,四周观察一番。
这旁人瞧见自是不觉奇,可司马廷习得五行术数,屋中摆设岂会看不明白。王诀在他身后,眼神微闭,笑道,“道长是否觉得我这屋中摆设颇为熟悉?这屋子乃是我几年前从一位方士手中买下,觉得屋中摆设甚为有趣,便没怎么挪动。”司马廷回头望着他,两人目光相交,只一瞬间又各自低头。
司马廷一边朝外走,一边说道,“这屋里也没有好酒好菜,空谈未免无趣,我还是明日再来。”王诀面带微笑送他出去,紧紧关上门。司马廷小心翼翼地侧着头向后看,随后加快脚步。
回客栈收拾好东西后,司马廷连夜出城,赶往灵虚观。路过七里寨时,忽觉身后有动静,回头观望一圈。无奈光线太暗,哪里能看清?心中更是怦怦直跳,放慢步子,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听周遭的动静。王诀身手敏锐,手中又有刀,当下四周无人。他若跟来,早就应该动手。如此盘算一番,渐渐平静下来,复又加快脚步。走了两个时辰,方才长舒一口气,在一间破庙中歇息。
破庙正中摆放着女娲雕塑,神情安详,惟妙惟肖。司马廷靠在神像下,从行李中拿出一块饼,啃了几口。突然,感觉门口有动静,他警惕地喊道,“谁?谁在门口?”一阵疾风吹来,将大门吹的吱吱作响,令人毛骨悚然。司马廷找些木板将门抵上,又靠回神像下,却再无心思吃饼。
“出来吧,道长!”
门外传来这熟悉的声音,正是王诀。
司马廷吓得瑟瑟发抖,强撑着问道,“王捕头找我所为何事?”王诀冷冷地笑道,“既然都跟到这里,你又何必再装糊涂?念你我师出同门,就给你些时间超度自己,再出来受死。”
司马廷吓得连饼都掉在地上,原来他便是天机子樊离。朝周围观察一番,又打开自己的行李,却找不到一件兵器。万般绝望之下,看到地上的道袍,突然想起太霄真人下山前的嘱咐。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这道袍必有刀枪不入之奇能,穿上它,我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他自我安慰道,先是将道袍披在身上,又取下来整齐地穿在身上。这还不够,他又找来一块削尖的木条戳那道袍,哪知戳出个洞来。原来这道袍根本抵抗不了刀剑,他一瞬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命运。
“莫问红尘人,莫理红尘事,莫闯红尘劫。”
太霄真人的教诲回荡在他耳边,叫他悔恨不已。真人既然知道我此去红尘遇劫,为何不阻止我,反而赠我道袍?他摸了摸身上的道袍,太霄真人过往的教诲,乃至一言一行,在他脑海中不停闪过。从前听起来晦涩恼人的道法,突然变成金玉良言,无不领会到其中奥秘。他像进入另一个世界,充满阳光和雨露,身心得到解脱。
“真人曾说,‘朝问道而夕死,乃无憾矣’,想必这便是他赠袍之意。”司马廷闭上双眼,静下来心,如太霄真人平日修行那般端坐。他在灵虚观三年未得道法真谛,如今一朝开悟,能穿上太霄真人的道袍,又有何遗憾?
“时间已到,你既然不肯出来,我只有进去取你性命。”王诀一脚踹开大门,佩刀来到司马廷身前,见他紧闭双眼神色安详。冷笑一声,一刀刺入他心脏。又将他的脸划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将他身上的道袍剥下。心中还在疑惑,为何他要穿两身道袍出逃?顾不得想太多,带上两身道袍,丢弃至荒山野岭。
附近的野狼将那道袍叼走,带回狼窝给几只狼崽子玩耍,几只狼崽相互争抢,将太霄真人的道袍撕成碎片。顿时,天空突响一声惊雷,接着突降暴雨。
“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
不曾想,这暴雨足足下了一月未停,襄水河灌满雨水将整座新州城淹没。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洪灾袭来,新州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红衣女鬼报复新州的传闻又开始传遍,甚至有官员据此上书朝廷:新帝登记,而新州天有异象,乃对新皇不敬。唐高宗龙颜大怒,召见太尉程朔,询问红衣女鬼案。程朔为求自保,上书朝廷将新州县令柳进元贬为庶民,县丞何远制造冤案,革职处斩以安民心。
柳进元接到圣旨,面色铁青,自摘乌纱帽。黄主簿暂管衙门,设计捉拿何远与王诀二人,收入监牢。厘清罪行后,于南市断头台当众处斩,并恢复青儿与周仁之清白。
柳进元将所余财物交予凤娘,嘱托她在城中照顾好李大娘,一定要等卢文溪回来。只带上严紫菱一人,穿上平民百姓的衣裳,最后回望一眼水深火热的新州,从此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