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越的最北,是有天堑之称的玉夭峰,乃极寒之地,终年被积雪覆盖,方圆百里无人涉足,穿过玉夭峰,再往北走,进入一片环形腹地,冰雪之上,竟有一座峰峦,高耸入云。
层层云雾中浮现出一座宫殿,依峰峦而建,似立于空中,似落在雪里,琉璃明瓦,白玉台榭,宛若天宫,日光穿过浓浓云霭,为它渡上一层光晕,又似冰雪中的一点星火,点亮天际,美的明艳耀目。
虞戈一袭绛紫赤金宝长衫,外披乌黑狐裘大氅,缓缓走来,呼啸的风吹起他幽泽的长发,零碎的雪花掠过他的前额,眉不染而俊,唇不点而丰,星华眼眸,黑曜明艳,细看甚之不可方物,敛下眼时,淡出些许森寒,不敢逼视,周身浓郁的寒冷之气,俊极无俦中,更丝毫不敢亵渎。
冰天雪地中,楚连恭敬地为虞戈撑着一把大伞,满天飘落的鹅毛大雪,纷扬洒脱,更衬的这人间仙境曼妙绝伦。
暮亓顼跟在璟王身后,想起几天前,虞戈要他跟随自己出行。
自靖楚协议之后,他便与摄政王走的近些,此次随行,更让他成了摄政王眼前的红人,一时间各种逢迎巴结,也只有他明白,与虎同穴,自己不过是拎着脑袋过日子,靠的越近,死的越快。
出门前,父亲语重心长的嘱咐还在耳边,这一路上他都是严谨至极,不想,行了十日,竟到了东越最苦寒之地。
此刻,他看着这如画一样的海市蜃楼,凌空而建的天穹殿阁,心中一片乍然,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如此建筑,实乃巧夺天工。
走近广玉的石门处停下,他抬头,只看的门牌上白玉晶莹的“云阙”二字。
遥遥走来两排仕女,最前面的两人云鬓高挽,二十几岁模样,身着襦裙,分别一烟青,一罗杏。
她们屈身跪下,一派恭顺,朱唇轻起,声音柔软:“殿下万安。”
虞戈并未看她们一眼,冷淡的吐出两个字:“她在哪?”
那穿烟青长裙的女子站起身,答:“殿下请随奴婢来。”
说罢,两排仕女也起身,温顺地退到一边,二女只在身侧引路。
虞戈踏雪而上,暮亓顼只得连忙跟着踩过一层一层玉阶,他侧眼看了看那仕女,她们乖觉的颔着首,眉淡若秋水,玉肌伴清风,云髻琅寰,莲步轻移,姿容身段都是极好的,冷风飞雪之中,越显得通透红润,再看她们轻纱丝履,暮亓顼不禁唏嘘:如此玲珑娇柔,竟耐的这般严寒。
他自嘲一笑,裹了裹大氅,莫非真到了天上不成,连引路婢子个个都成了九重仙女。
走了一会儿,虞戈突然停下脚步,静静驻于原地,转头望着某处,暮亓顼步子一顿,有些惊异,他顺着方向望去,看到近处一池畔的雪莲,正以铺天盖地之势,恣睢盛放,顿时,馨香四溢,不由得令人心神一荡,难以自持。
风雪之下,莲花开了,虞戈迎风而立,飘散的花瓣划过他的脸,双眸如一汪深潭,看不分明情绪。
就在这时,池畔之上,轻铃乍起,风雪之间,一女子着月白流仙裙,于莲池之上,踏水而来,轻纱曼妙拂面庞,瑶带飞舞入风中,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她从天上曼妙而落,浓墨如瀑的长发散入风中,缠绵起伏,水袖飞扬,卷起漫天花色,徐徐纷飞,垂垂撒落,她缓缓地,伸出一只赤足点在雪莲上,肌肤细腻,如上等的白瓷,纤细的足踝处坠着一串雪银铃。
雪花悱恻,环绕着她聘婷而立,待素纱散去,那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那眉眼,灵气逼人,美的不知如何形容,直面而来,带着浓烈的冲击,明丽非常。
忽然,女子足尖一点,飞身而起,落于虞戈面前,娇小窈窕,三千乌发逶迤在地,一步一步,赤足染雪,仿佛是从上古画卷中颔首而出,缓缓走来,素纱摇曳,额间的玲珑珠蕊轻轻晃动,霎时笑靥如花。
暮亓顼怔在原地,这一刻,他有些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脑海只浮现出神女赋的词容来:巫山神女,潋滟旖旎,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虞戈眉头一皱,有些薄怒:“胡闹。”
他解下大氅,裹在女子身上,一把将她抱起,然后大步朝殿内走去。
女子似乎早已料到,也不做声,双臂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脖子,乌黑的眼一弯,唇角浮上浓浓的笑意。
暮亓顼也回过神来,正要抬步,却被那身着烟青衣裳的女子拦住:“大人,奴婢阿君,殿下吩咐领您去束月阁休息,请。”
暮亓顼沉吟片刻,不禁看了一眼东面端正的大殿,低下头说了句:“有劳。”
殿内,青绿色纱幔垂落,白玉屏风上画着一位雪中舞剑的少女,穿着广袖散花裙,长发飘散而下,约十二三年纪,其容貌之美丽,已出落了七八分。
内室陈设着紫木镜台,金银丝的楠木立式大衣柜,乌黑的长案之上放着一把琵琶,雕花勾金沉香炉里飘着幽幽的烟缕,柔软而芬芳。
层层素纱之后,二人平卧于八宝琉璃榻上,女子躺在虞戈的怀里,清眸流盼,玉指把玩着脖子上的南珠,小嘴仍不依不饶:“你说过,两个月来一次,可是呢,你明明四个月都没来看过我了。”
虞戈抚了抚她的头发,嘴角微微勾起,道:“这次,我不会离开你了。”
女子顿时仰起头,目光灼灼,带着一丝明媚的欣喜:“什么意思?”
虞戈宠溺的看着她,拨开她额上发丝,平素冷淡的面上泛起笑容,道:“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女子开心的坐起来,紧张地盯着他:“你不会再把我一个人扔在这?”
虞戈漆黑的眼分明软了几分,轻轻点了下头。
“哇!太好了!我等了十年!终于可以回圣安了,”小姑娘开心的叫起来,又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抱住虞戈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谢谢哥哥。”
东越有女初长成,帝王燕来入圣安,这个女子便是虞戈一母同胞的小妹,也是东越集万千宠爱的帝女,名乐鸢,字贞凰。
乐鸢站在窗前,看着满池的雪莲,不禁出神,明日之后,她就能跟哥哥离开这里。
一直以来,她都向往外面的世界,可哥哥说,尘世太乱,充满了危险和狡诈,她却觉得,不全是这样,她喜欢读书,喜欢在书中寻找着关于外面的点点滴滴,喜欢那里面从未见识过的新奇故事。
现在,她要及笄了,哥哥终于可以兑现承诺,带她回帝都。
关于帝都,关于圣安,她没有任何印象,甚至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地方,所有人都以为,东越的小帝姬住在奢华的圣吾皇宫里,受尽荣宠。
其实,不然,自从她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东越的先辈们,百年来都是在马背上生活的人,昔年,父王迟越的风华,万人敬仰,他御驾亲征,铁骑踏过万里河山,收复二国,拓展版图,奠定了东越的江山。
他一生女人无数,子嗣却极少,育有二子一女,正妻孟邪罗乃扶燕国长公主,容貌绮丽,奈何体弱,早年生下乐鸢便香消玉殒。
后来,父王因病驾崩,整个东越乱作一团,残国余孽,乱臣贼子,想要她和哥哥命的人,比比皆是。
由于她根本记不得事,所以很多当年的情形只能从别人那里听说。
那时哥哥虽年少,却承袭了父亲的铁血手腕,想杀他人无从下手,而她不过是个两岁幼女,一点点危险就可以要了她的命。
若不是十二岁时,无意听到阿君姐姐跟百里先生提起,当年她大病,是因为中了毒,来势凶猛,群医束手无策,她难受的哇哇直哭,小小的身子极阴,毒入肺腑,无药可治,哥哥抱着高烧的她在祖宗灵位前跪了一天一夜,他真怕自己一母同胞的小妹就这么夭折了,像母后,像父王,他们都走了,只留给他一个风雨漂泊,内忧外患的东越。
他不信,他就要与天争,或许老天并没有那么残酷,让他在千里之外寻到神医百里氏,可惜百里一族自隐世之后,便有个怪癖,救苦救难救伤救贫,唯独不与权贵沾上半分关系。
大雪纷飞,十五岁的少年就在门外跪了整整三日。
终于,百里先生施医,配上极地雪莲,勉强吊了她一口气,毕竟她太年幼,五脏具损,活不了多久,只能熬的一天是一天。
直到天玄老人赶来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此人是先帝至交,也算是她的师傅,每日渡一些内力与她,又配合百里先生施针用药,足足半年,才将她救了回来。
为了让她安心调养,远离危险,哥哥不惜花人力财力,硬生生在极北之地的山峦上为她凿出一座宫殿,将她送与这里,一住就是十年。
说起自己习武,也是巧合。
当年,先帝南征北战,得到珍宝无数,其中,有一本九字诀乃武学密传,一阳一阴共两记,分别为九重炎冰和九莲华色,天玄向来爱武成痴,先帝便赠了一本给他。
自古有因必有果,天玄老人收了好友的小女儿为徒,渡了半甲子功力给她不说,还将九莲华色也传给她。
于是,乐鸢自小就跟着天玄老人修习武功,因生养在极冷之地,靠着得天独厚的环境,成效竟是常人的数倍,同时因祸得福,她曾毒入全身,痊愈后却能抵抗一般毒性,她还是很幸运的,不是吗?如果,没有师傅,没有哥哥,她不会活到现在。
哥哥,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是她的全部,他们血脉相连,是这世上最珍贵,最亲密的彼此。
乐鸢撩了撩被风吹乱的长发,颊边涌起笑意,从今天起,她要陪在哥哥身边,再不分离。
东越,她终于要回来了。
次日清晨,乐鸢早早收拾好行装,暮亓顼走到山门的时候,看到她正摸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神色欢快地说着什么,一双黑眸流光溢彩。
昨日见她与摄政王形容亲密,便知她身份特殊,偏偏她转过来,刚好看见自己,暮亓顼突然有些紧张,竟不知如何称呼,只好一步站定,抚了抚衣袖,冲她端正作了一揖,微微一笑。
乐鸢看他如此,突然好奇心大起,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诶?你可是我十多年来见到的第一个生人。”
暮亓顼一愣,对上她明艳的眉眼,一时不知怎么回应。
乐鸢见他样貌不俗,又温文有礼,不由得好感多了一分,她灿然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清和,正道:“在下暮亓顼,字孑未。”
乐鸢喃喃,用指头点了点下巴,眼神一亮,笑道:“好,我记住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灵眸一动,勾了勾手,神秘地凑近暮亓顼,小声道:“告诉你,我知道你的一个秘密。”
乐鸢唇角上扬,笑的很是俏丽,她冲暮亓顼挤了挤眼,沉了沉声道:“你猜猜是什么?”
暮亓顼有些惊讶,有些迷惑,更有些..慌张,他看着面前古灵精怪的小人,内心翻涌了好几遍,又趋于平静,终于礼貌地出声:“不知...是什么事?”
乐鸢看他如此正经,忍不住笑出声,暗忖道:这人果然有点呆呆的。
她拉开长袖,手一抬,白皙的掌心中躺着一块光滑的羊脂玉佩。
暮亓顼愣住,这是他别在腰上的饰物,怎会在她那里?
乐鸢将玉佩塞入他的手中,笑道:“你都不知道,你把它弄丢了吧。”
她捂嘴轻笑,继续道:“你可得把它看仔细了,下次别再落下。”
说完,乐鸢弯眉一笑,返身去牵那匹白马,暮亓顼握着玉佩,手中还留有她的余温,他默默站着,心里却不得不疑惑,这玩意出门之前还好好挂在身上,究竟是什么时候丢的?
一路走来,都是由婢女引路,而且他来之时,她早已静候在此。
若是他丢在路上,实在没可能被她捡去,暮亓顼又一想,方才她说话时曾拉过他的衣袖,有一瞬他的视线是在她手上,可之后便移开注意力专心去听她的话,难道....是那时她伸手拿走了他的玉佩?
片刻后,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被这个聪慧的小丫头给戏弄了。
生平第一次被人这般对待,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暮亓顼有些好笑地扶了扶额头,又看了看近前明朗娇艳的少女,无奈之感慢慢升起,踌躇到胸前,变成一声轻轻的叹息:“她倒是好快的身手。”
此刻,虞戈和楚连已缓缓而至,她正凑在虞戈身边有说有笑,忽然他的脑海里,闪过圣安街头那个满身伤痕的小姑娘,明明是一样的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际遇。
一个是天,被高高捧在云上,一个是地,被死死踩在脚下。
他望着眼前沉淀飞扬的雪花,大片白色之中,豁然升起一种苍凉之感,他暗嘲,人与人,果真如此不同。
大约一炷香后,所有人都踏上返程,三辆车撵在雪路上默默行驶,乐鸢靠在羊毛软垫上,兴奋地看着窗外,面对未来的一切,她充满着期待和憧憬,殊不知,命运就像一匹不知倦怠的骏马,拉着她横冲直撞,不食烟火的帝姬,自此开始了她跌宕起伏的红尘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