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竟是瑜柔出声打破这令人压抑的沉默,“滔滔之于娘娘,一如女儿之于姐姐,非寻常养女可比。”她缓缓移步至皇上面前,略有些赧然,但依然坚持道,“且她与爹爹并非像与徐姑娘那般亲厚……”她尚未出阁,此话一出已是面如红霞,顿了一顿又道,“还请爹爹与娘娘三思。”
滔滔眼泪终是落下来砸在胸前,心绪繁杂望向瑜柔,孰料她目不斜视,似乎所言之事与滔滔无关一般。
皇上重又抬头望向滔滔,唇角微微抽搐一下。滔滔早将脸转向一侧,目光在楠木书架和墙角的青铜饕餮纹三足小鼎上来回逡巡,并不与他对视。
素日端稳祥和的坤宁殿正殿,此刻气氛异常波诡尴尬。胶着间,范姑娘和侍墨一前一后,匆匆而入。范姑娘素来娴静,鲜少如此失态。滔滔不由苦笑,现下应忐忑的并非范姑娘,而是自己,竟是操错了心。
范姑娘进殿后,竟像是已知晓来龙去脉一般,径直走向皇上,上前一步行跪拜大礼,郑重磕头道,“妾卑贱之躯,蒙娘娘教养,承恩于官家,今官家有忧,愿自请出宫修行,替苍生祈福,为官家解忧!”说罢以额贴掌背,俯身不起。
皇上通身一震,直直盯着范姑娘的楚楚纤腰,墨玉青丝,许久缓缓伸出手去,方有尺余,便又长叹一声垂下,不置可否。
张昭仪不防范姑娘得了消息赶来搅局,冷冷道,“若论与皇后亲厚,范才人拿什么来比郡主?”
范姑娘轻轻一颤,跪直身子,深深凝望皇上一眼,重又郑重磕下头去,长跪不起。
“张娘子方才说要遣散与官家娘子都亲厚之人!滔滔又不曾侍寝,如何算与爹爹亲密?若在御前便算亲密,那御前女官儿多了去,难道个个都要遣出去?”瑜柔冷笑一声说道,声音如碎玄冰。
张昭仪方要开口说什么,皇上忽地起身,向默不作声的皇后面上一瞧,又看看倔强的滔滔和俯身在地的范姑娘,颇为不耐地一挥手,“准你所请。”说罢头也不回,径直向殿外行去。
诸娘子见皇上不悦而去,便也随着前后脚告退。熙熙攘攘的大殿,霎时便寂如荒野,滔滔站在平滑如镜的金砖上,心中藤枝蔓延,弯弯转转,每一枝都刺入骨髓,痛彻心扉,却又恍如劫后余生,说不出的酸涩,这才发觉后背已是湿透,身子也轻轻颤着。
范姑娘已是从容起身,轻轻走至皇后面前叩拜道,“女儿不孝,不能再侍奉娘娘,唯有日日为娘娘祈福,愿娘娘福寿安康。”
皇后早将她搀起来,一向端庄沉稳,处变不惊的她,业已泪湿双颊,“我素日……对你竟是苛责了。”
滔滔轻轻上前,握着范姑娘的手,相看泪眼。她深知,举凡侍奉过皇上之人,比不得寻常宫人,尚能寻个人家嫁了,范姑娘只能去离宫十里,位置偏僻的瑶华宫做道姑,且无旨不得出宫。
想到她为了自己自请修行,此去便是青灯道观,孑然终老,滔滔忍了许久的热泪终于倾涌而下。
殿外艳阳依旧灿灿,一墙之隔的殿内愁云惨淡,直让人觉得风木含悲,离愁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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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天际先是出现几许鱼肚白,须臾橘红、朱红、赤红争相呈现,碧空无云,一轮金阳霎时便跃然而出,散出万束金光,耀的东华门的琉璃碧瓦愈发富丽辉煌。
这样好的日头儿,绣闼雕甍下诸人却个个泪眼婆娑。因张昭仪托辞皇上祈雨心切,择日不如撞日,竟命选出的养女这日一早便要送出去。
她们少说在宫内都过活了五六年,别说与各自养母,就算对宫里的花鸟虫鱼,一草一木,亦有深厚感情,一夕别离,怎能割舍?奈何碍于宫规,娘子们也只能忍痛割爱,纷纷搂着自己姑娘千叮咛万嘱咐,保重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皇上虽未露面,却一早便命杨都知传旨,好生安置这些姑娘。滔滔明白,他定然是割舍不下范姑娘!想到这一层,滔滔忽然觉得,这一国之君,亦有不能率性而为之时,亦有令人心痛惋惜之处,不由将昨日怨他之心,减了几分。
范姑娘一身直襟对领霜白褙子,只在袖口腰间和裙角散绣着几朵海棠,虽眼角濡湿,面上却还是淡然,在一众哭哭啼啼的姑娘中间显得娴静端庄。她携着滔滔的手,轻轻一握,又庄重向皇后行过礼,便毅然转身。
走至宫车前,她却回头飞快向东南角望一眼,朦胧泪眼有一瞬的清亮,旋即黯然,举袖拭面,轻抬脚步上车,再不肯回头。
滔滔明白,她看的是十一在宫中所居的寝殿,想她这番竟是为自己所累,那份自责自谴越发让人难安,忍不住泪眼盈盈。
徐姑娘这边却已哭得肝肠寸断,发髻凌乱,眼泡浮肿似两拳白面小馒头,也未施脂粉,想是得知消息后一直哭闹。任凭宫人请了几次,奈何她只是拼死挣扎不肯上车。
徐姑娘忽然挣脱左右宫人钳制,膝行至张昭仪面前,抱着她的腿恳求道,“娘子,娘子,我知道错了!”
张昭仪头都不低,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向采菊听雨使个眼色。二人会意,上前使劲将她拽起身,用力扔出去几尺远,又回身替张昭仪擦拭折枝牡丹绣珍珠浮光锦衫裙。
徐姑娘摔倒在地,掌心擦破一层皮,渗出丝丝血迹,仍不死心,又扑到皇后身前,跪地请求道,“皇后娘娘救我!”声音凄厉,字字泣血!
张昭仪扶一扶精心梳就的芙蓉归云髻,冷笑道,“皇后娘娘的恩泽真是庇佑整个后宫,连我的养女都要央您的眷顾。”说罢向押送的宫人道,“紧着些吧,仔细误了吉时。”
宫人得了准话儿,也不再畏首畏尾,一左一右将徐姑娘箍住,竟是往宫车方向拖行。徐姑娘两脚乱蹬,绣鞋都蹬掉一只。
那宫人都是积年的老姑姑,素日教训小宫女时都是下死手,哪里能容她如此哭闹。因此便有一名宫人,向她脸上使劲一掴,啐道,“你现在不是主子了,劝你省着些吧。”
徐姑娘自小哪里受过这分气,急怒攻心,两眼一翻,竟是挺过去了。那宫人冷笑一声,将她向车上一摔,“倒是省事儿了!”说罢回身躬身行过礼,径自驱车离去。
久旱无雨,车后滚起厚厚一层尘,诸人微眯双眼,定定望着车马远去的方向,仍是伤感不已,唯独张昭仪扭身便走,不欲让灰尘粘上她那浮光锦分毫。
良久,皇后长叹一声,方扶着滔滔手转身,命仪仗在身后几十步跟随,徒步向坤宁殿行去。
步履沉重行至僻静处,她向四围花柳树丛中打量几眼,见并无别人,这才轻声问道,“昨日不得闲,尚未问你,张昭仪为何执意定要遣你?这中间可否有我不知道的缘故?”
滔滔自昨日起也是惊疑,自己虽在御前,但并非御侍,又不会争她荣宠,为何她昨日种种说辞,竟像是专为设计自己一般?
可近些日子,言语上已是慎之又慎,有何仇怨值得兴师动众,前朝后宫发力,除去小小一个郡主?她百般想不通,只得摇摇头。
皇后见她摇头,黛眉紧蹙,也是疑惑得紧,须臾停下脚步,轻轻握着她手,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略带歉疚,“昨日那个阵仗,你也见了,并非我不替你说话,而是她们设好圈套,就等着咱们向里跳,你可怪姨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滔滔懂,怎能怪姨母!”滔滔说完这句,便将头偎到皇后怀里,磨蹭个不住。
盯着窗棂上雕刻的精致繁复云凤纹出了好一会子神,滔滔心中仍觉得云缭雾绕,为何昨日范姑娘进殿便像是已明白张昭仪要对付的是自己,而不是她?那贾婆婆昨日进宫,必是为贾大人与张昭仪前后奔走,方能让二人里应外合,将此事做的天衣无缝。
正想着,侍墨回禀,说十三差石得一递话儿进来,请滔滔去后苑。
待到秋千架时,十三身着墨绿锦缎常服,腰间紧束玉带,背对着滔滔方向,一手倒背在身后,捏着一茎海棠轻轻拍着,已有葡萄大的翠青海棠果三三两两结在枝头。
滔滔见到他长身玉立,顿觉心安,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径直从背后扑过去抱在他腰上。
十三知晓是滔滔,十分喜悦,转身过来,将她使劲一抱,轻刮一下鼻头,道,“规规矩矩的,省的被人看到了。”说罢将她手拽下来。
“昨日之事,你可受惊了?”
滔滔摇摇头,向秋千上一坐,轻轻晃着,歪头问道,“只觉得诧异,为何昨日张昭仪像是定要遣我出宫?”
“张昭仪和贾大人不过是幌子而已,背后主使之人便是夏枢密。”十三面上如春日静水一般,眉目无波,好看的薄唇吐出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仿佛司空见惯。
滔滔却已直愣愣定在秋千上,“难道这一番竟然还是为月前偷奏章之事?值得他们设这样天衣无缝的局?”
十三摇摇头,“奏章之事只是诱因,他们怀疑你是我安插在御前的眼线,为防你日后再有动作,才想将你送出宫!”
滔滔闻言,如坠冰窖,自己不过偷本奏章而已,那群人便防备至此,铁了心欲除之而后快,十三与他们政见不合,每日里岂非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十三见她面上惊惧怀疑,还带着极大的担心,便上前捏捏她脸颊,道,“你放心,我自有计较。”
滔滔轻垂螓首,盯着十三的墨色皂靴,墨绿衫摆上缀着明黄双窼云燕纹,许久方抬头,阳光从十三背后照过来,将他整个人都笼在阴影里,“十三哥,皇位这样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