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和范姑娘闻言,停了手中动作,双双从小桌上抬起头,对视一眼,且留心听她们如何说。
皇后一手抚着腕上的羊脂白玉镯,飞快向范姑娘面上扫一眼,半晌笑道,“官家,十一已十六,妾看着他越发稳重了。若是在宫外,他这个年岁早该娶亲了。北海郡王家的老八与他年岁相同,都已定下来了。”
苗昭容闻言,心下明了,也未再向范姑娘方向打量,便附和道,“娘娘思虑周全,妾身竟不及万一。”
滔滔转头看向范姑娘,见她已面如金纸,眼神发眩,好似下一秒便会栽过去一般,忙伸手过去握住她,但觉触手僵硬冰凉,无一丝暖意,仿佛夏日里用的冰块,生硬冰冷。
皇上闻言倒是一顿,颇感兴趣地点点头,示意皇后说下去。
皇后接着说道,“官家不如赏他块地,再赏他几个丫头,日后大臣家若有合适的姑娘,也可以替他将亲事定下来。”
皇上闻言,眼神一亮,道,“皇后这个主意甚妥,很好,十一年岁大了,是该打算起来了,朕没白来一趟。”
范姑娘两颊渐渐泛起怏怏的潮红来,秋香色百蝶穿花褙子下的手在滔滔手里抖个不停,竟象是十分支持不住的样子。
皇上正琢磨着皇后这个提议,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倒是皇后正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范姑娘。皇后身着素纱中单,罩着青罗绣外衫,母仪天下的尊贵服饰,衬得她端庄威严,如同此刻的目光一样,令范姑娘的心思赤|裸|裸般无可遁形。
皇上眉头舒开,又品了口茶,手指轻轻在茶盏边沿一圈一圈打转,片刻道,“这十三跟老七……”
听皇上提到十三,滔滔不自觉将手攥紧,大气也不敢出,十三哥也要有通房丫头了吗?虽然国朝的风俗,世家子弟年岁大时,都会先安排几个通房丫头伺候着,但一想到十三可能也会有,滔滔心下的苍白不快便一波一波涌上来,将面上红晕撵得无影无踪。
“十三和老七等一年再议吧,毕竟还小一岁!”皇上一拍玉斧道。
滔滔闻言长出一口气,轻轻咬住下嘴唇,心里却也惆怅得紧。
不想动静大了,皇上并皇后苗昭容齐刷刷看过来,皇上一笑,道,“滔滔叹什么气?着急出嫁了?”
滔滔闻言羞了个满脸通红,将身子一扭,嗔道,“好好的为什么又说到我身上。”
皇上忽然起身走到范姑娘面前,将她手一握,只觉得冰凉僵硬,且见她神色也有些无措,便向她额上一摸,道,“早起不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像是不痛快?”
范姑娘勉强撑起一抹微笑,站直身子,道,“恐是早起贪凉穿的少了,竟是有些发冷。”
皇上点点头,向殿外一打量,说道,“外面还好,殿内不见太阳,是有些发凉,你且回去添件衣裳吧。”
皇后忽然起身,去内室拎出来一包东西,那包东西随着她走动“刺啦刺啦”响个不停,像是碎瓷片在互相摩擦,瘆的人牙根发麻。
皇后将那包向范姑娘手里一塞,道,“早先打碎个心爱的瓷瓶,总也舍不得扔,可是不扔总怕有一天会割伤人,该舍总得舍,你回去顺路帮我扔了吧。”
范姑娘愣愣盯了那包片刻,才慢慢伸手接过来,打开向里一瞧,心下了然,这便是在延福宫那晚打碎的那个瓷瓶了,行过礼,便缓缓退出门外。
滔滔看着范姑娘背影,萧索孤寂,一腔泪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来。
谈到皇子的婚事,皇上似被触动一般,转向苗昭容,道,“柔儿……这几天如何?”
滔滔听皇上打听起瑜柔,显然是不放心,便看向苗昭容。
苗昭容巴不得皇上主动问起,忙倾身答道,“柔儿在宫内日日反省,已知道自己错了,官家念她是初犯,且恕她这一次吧。”滔滔闻言,心知苗昭容定然还不知瑜柔为何被禁足。
皇上不置可否,目光深远,半晌悠悠说道,“柔儿一日大似一日,也该替她打算起来了。”
苗昭容闻言,心里一惊,柔儿被关禁闭难道是跟谁作怪了不成?难怪那日她傍晚要出门,且回来便心神不宁。宫内年岁相仿的男子可还有谁呢?她心里似打了个霹雳一般,战战兢兢想,不会是那三个吧?那可是她的堂兄弟啊。
想到这儿,她不敢再想下去,看皇上一脸郑重,忙点头答应着,心下依旧惊惶不已。
滔滔看在眼里,想着素日苗昭容待皇后恭谨有加,对自己也是百般照顾,不忍看她一颗慈母之心承受煎熬,想了想便起身说道,“官家,姐姐都已关了半个月,想必是长记性了。不管姐姐做错什么事,还请官家饶恕姐姐吧。”
苗昭容听滔滔替瑜柔求情,也跟着站起身,带着感激看向她。
皇上听滔滔说完倒是一愣,带着一抹探究玩味看着她,看她鬓上因方才的热气出了一层薄汗,黏着两缕青丝,越发显得面色比那上好的羊脂白玉还要晶莹滑润,半晌笑道,“滔滔真是长大了,处处替别人周全。”
滔滔祈求地看向皇上,道,“姐姐做事,定有她的原因,偶尔拿捏不住走偏了也是有的。”
皇后见他二人虽说着再平常不过的话,却隐隐让人觉得有深深的含义在里面,不由在他二人面上逡巡。
许久,皇上冲苗昭容挥手道,“她自小任性惯了,想必这次也是长了教训,解了她的禁足吧。你这做母亲的,定要好好教导她才是。”
苗昭容本以为皇上不会松口,现下竟然听皇上如此说,禁不住喜出望外,连连躬身谢过,又轻轻向滔滔一颔首。
皇后心下却是纳罕,连苗昭容求情皇上都不听,现下竟然纳了滔滔的意见,这其中定有她不知道的缘故,一时也是微皱眉头不语。
滔滔见再无什么紧要事,轻轻一躬身,出了殿门便来找范姑娘。
进殿后见范姑娘躲在内室,早已泪湿面颊,滔滔不由跟着伤心起来,轻轻坐到她旁边,搀着她胳膊,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片刻,范姑娘将她胳膊轻轻推开,绕开落地屏风,去床边柜子里取出来一个一尺见方,玲珑剔透的小盒子,放在黄花梨小几上打开。
滔滔探头一看,原来是各色女红,有鸦青色云锦双龙戏珠的抹额,有串了小小白玉珠穗子的扇坠子,有绣着如意双喜图样的香囊,有用金银丝线打成的精致同心结,有五彩缨络……一色一色看过去,全是平日里见她无事时摆弄的。此刻滔滔看过去,只觉得每一针每一线每一结,都是范姑娘的愁肠百结,辗转相思。
滔滔忽然落下泪来,倒哭的比范姑娘还厉害,哽咽着说不出话,心里莫名便想到了十三,想到瑜柔,想到老七,想到十一,一个个想过去,一幕幕回忆转上来,情难自己。
范姑娘拭拭泪,一样样拿出来摩挲一遍,又轻轻放回去,将箱子仔细盖好,捂了许久,推到滔滔面前,道,“烦你交给他,转告他,我从未怪过他。”说罢面朝里坐了,不肯再发一言,只有肩膀微微颤动。
滔滔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如何回的寝殿,望着菱格窗上渐渐泛黄的窗纱,呆呆出神,忽然泛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眼看着十一哥和范姑娘深陷泥潭身不由己,却连伸手出去的力量都无,更别说拽她二人一把。
听皇上的意思,明年十三哥也要成家,幼时皇上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若那人不是自己,届时该如何自处?也如范姑娘一般,眼睁睁看着他娶了别人?窗外艳阳烤的热浪向殿内一股一股涌进来,滔滔的手却一点一点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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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临近午时,她在殿内十分坐不住,想到之前皇后抱怨,恐今年旱得久了,怕是收成不好,便信步向后苑观稼殿走去,看看皇上在那儿亲手种植的稻谷长势如何。
皇帝每年于观稼殿前种稻,秋后收割,以示勤俭爱民和对稼穑的重视。种植和收割时,都会先庄重祭祀,然后命后宫诸人和皇子们观看,以示警醒。
观稼殿旁是亲蚕宫,皇后作为一国之母,每年春天都要在亲蚕宫举行亲蚕仪式,并完成整个养蚕过程。
滔滔想到这上头,皇上和皇后尚且不能任性而为,忽然有些释然,也许这皇宫的每个人,都有些身不由己吧,或者这世上的每个人,也都有些身不由己。
滔滔只顾低头走路,连侍墨叫她都未听见,不小心与迎面走来的一乘二人抬小凉轿走个正对面,躲闪不及,撞前面那轿夫身上。那轿夫一歪,晃悠了好几下才稳住。
侍墨忙上前来扶住滔滔,前前后后检查着。滔滔摆摆手一抬头,见是寻常没有品级的小轿,方要饶恕那坐轿之人时,却见她分外眼熟。
原来是张昭仪的乳母,人称贾婆婆的。这贾婆婆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妪,满头银发,因着张昭仪的关系,在宫内分外受人巴结。
她惯常进宫,因此对皇宫诸人如数家珍一般,此刻见是冲撞了滔滔,也不下轿,只在轿子上略一欠身,嘴里说道,“原是郡主,恕老身腿脚不好,不能下地请罪,失礼了。”
滔滔知她素日跋扈,且向来不将皇后并自己放在眼里,此刻又说“不能”而不是“不便”,因此也不理论,微微一笑,道,“无妨,许久不见贾婆婆进宫。”
这贾婆婆居高临下看着滔滔,颇有深意,仿佛见着猎物一般,许久才说道,“郡主出落的越发好了,怨不得惹人疼。”那目光狠辣歹毒,带着这个年纪的妇人惯有的尖酸,只看的滔滔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凉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