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接上滔滔动身时,虽已是申时四刻,地上还是有一股热气蒸上来。今年自打入夏起,拢共未曾下过几场透雨,马蹄踏在官道上扬起一条灰龙,路边草叶子上都蒙着厚厚一层尘。
滔滔侧身坐着,抱着十三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味道,心里欢喜异常。石得一见状,识趣得远远跟着,一路吃土吃得苦不堪言。
十三勒几下缰绳,令马慢慢走着,一手揽着她道,“我这些天很忙,都空不出功夫来跟你好好说话。你是如何到御前的?”滔滔便将‘美人橘’之事原原本本述说一遍,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声如蚊呐,微不可闻,见十三若有所思看着自己,强撑着说道,“不过官家夸我颇通诗书呢。”
十三默了片刻,说道,“你心直口快,现下平安无事,官家算是夸你,若有朝一日计较起来,这些优点说不定全会变成缺点。”见她眼神躲闪,想必已被皇后教训过,便不忍再说,嘱咐道,“你自己谨慎些,要注意避嫌,尤其不要跟别人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忽然又想起那日皇上握着她的手磨墨的情形,又道,“连官家都要避着些。”
滔滔见十三板着脸,一本正经,知道他指的是跟老七的事,不由觉得好笑,说道,“十三哥,你很会翻旧账,又霸道。”
“对!因此你要仔细!”
滔滔不成想十三答得如此干脆利落,语气这般理所当然,不由妙目圆睁,片刻骨碌一转,娇憨中带着些微挑衅,看着十三,说道,“那我也要翻。”
十三闻言一低头,将缰绳交由右手,半边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双目微眯,幽深中似燃起一簇焰火,左手指尖一路划过滔滔眉心,翘鼻,末了点在她樱唇上,道,“你翻来试试看?”
他嗓音低沉好听,手指所经之处惹得滔滔酥酥麻麻,令她想起那日骑马时,他说‘我就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时的情形。滔滔羞上来,将头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扭个不停。
十三嗤一声轻笑,道“小丫头”,说罢揉揉她秀发,轻轻印上一吻,揽着她腰身的手一收,只觉得越发不盈一握,皱眉道,“瘦了,多吃些。”
滔滔闻言,微抬螓首,双目亮晶晶看着十三侧脸,蓦地在她自己也未反应过来的情形下,张口咬住他下颌,听得十三闷哼一声,才松开,伸手抚过牙齿留下的一个个细小印记,许久才重新老老实实猫一样窝在他怀里。
十三将她揽紧,用下巴蹭蹭她头顶,想了想,又道,“你跟瑜柔又好了?”滔滔点点头,道,“姐姐说不生我气了。”十三心里终是忐忑,半晌嘱咐道,“还是小心些好。”
滔滔只嗯嗯答应着,却总也听不进心里,忽然想起来一事,抬头问道,“十三哥,为何你跟十一哥都说我是自己掉进水池的?”
十三闻言,心跳加速,以滔滔这性子,若知道是瑜柔推的,还不得闹起来,即便不闹,她素日说话心直口快,指不定那一天就会说漏嘴,因此便先不答言,心下暗暗思索,忽然计上心头,郑重说道,“我说了你别怕就是。”
滔滔听了,身上一紧,已是有些害怕,片刻大着胆子问道,“如何?你只管说。”
十三压低声音,说道,“那晚我和十一哥听到动静赶过去时,隐约见到个白衣人跳进抚仙池。”
滔滔闻言,诧异问道,“跳进池里,为何不抓他?你们看清是谁了吗?”声音已是微微发抖。
十三摇摇头,道,“只觉得仙气飘飘,并未见到正脸。”顿一顿又故作神秘道,“只是听底下人传说,抚仙池里住着一位神仙,每当月夜看到漂亮的孤身女子,便忍不住要拉她一起去池底对饮,说不定碰巧那天被你赶上了。”
滔滔听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想起来自己素日看的《搜神记》、《山海经》,已是信了五分,抚着心口后怕不已,道,“我说呢,那晚我还做了怪梦。”十三见滔滔信了,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宫里素来不兴鬼神之说,故而未敢对娘娘实言相告。”说罢又安慰道,“不过你别怕,以后不要自己晚上单独去就好了。”滔滔用力点点头,将十三抱得更紧。
十三见她信了,不由觉得好笑,这件事总算遮掩过去了。
二人任马慢慢走着,滔滔不时抬头跟十三说上几句,十三未笑,她自己倒先笑个不住,连带着他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十三勒停马。滔滔抬头一看,竟然是满庭芳,不由鄙夷地看着十三,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正经事?”十三恢复了冰山脸,跳下马,又将她抱下马,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滔滔嘀咕道,“好怪,为何你们都喜欢在勾栏办事?”
十三闻言一怔,道,“我们?还有谁?”忽然忆起那晚老七抱着滔滔的情形,双眸一暗。滔滔见他面色不善,吐吐舌头,顾左右而言他。十三曲指向她额上轻弹一下,道,“你若耐得住,可以跟我去阁子里,左右旁人也未必能看破你身份。若你嫌闷,便自己去下面听曲儿,烦了让石得一领你上来即可。”
滔滔连连摆手,“我可听不来你们那些官话,我还是去听曲儿吧。”说罢径直走进去。十三嘱咐石得一,“跟紧点,劝着些,别让郡主惹出事来。”石得一连连点头,紧走几步跟上滔滔。
十三瞧着滔滔身影消失,才理理衣摆,转身上了二楼,待进了揽月阁,见赴约的人已然在等,上前见过礼道,“二位大人久等。”
此二人,一人正是那日在琼林宴上与十三遥遥传意的韩琦。那日过后不久,他便修书一封,命人辗转送至十三手上。彼时十三碍于皇子身份,不便与大臣结交,斟酌许久,并未答复。此番经得范姑娘一事,并滔滔去御前一事,十三难免有些心惊,便打定主意早做打算,故而回信邀他来此处会面。另一人便是皇上给十三他们看的,写那份针砭时弊,主张新政折子的人,范仲淹。
滔滔因已来过一次,故轻车熟路到戏台旁的包厢里坐了,命人上了一桌酒菜,边吃吃喝喝,边瞧着台上人跳舞取乐,好不自在。那戏台中央正有一名身着轻纱舞衣,笼着面纱的美人翩翩起舞,只见她轻摆腰肢,柔弱无骨,风情万种,却媚而不妖。滔滔饶是个女人,不由也看呆了。
约摸两刻钟功夫,台上人一舞既休,款款行过礼,莲步轻移向二楼走去。虽遮着半张脸,看不十分真切,滔滔隐约还是觉得这人像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依依,便起身跟去。
待到二楼,那美人走至摘星阁门口停住脚,甫要掀帘推门,滔滔叫道,“依依?”
美人停住脚步,回头一看,面上略有些疑惑,不过很快便笑起来,行过礼叫道,“高……公子”,特意拉长语调,加重‘公子’二字,冲滔滔眨眨眼,果然是依依。
滔滔上前在她腰上捏了一把,暧昧笑道,“自得窥依依姑娘玉容,念念不忘,竟至成疾,今日一见,方解相思之意。”
依依听她拽得文绉绉的,笑个不住,问道,“你为何不与王公子一同前来?”说罢指指阁内。滔滔迷茫,“王公子?”忽想到那日同老七来时,依依唤他做‘王公子’,依稀还有个什么‘大公子’,心下明了,便问道,“他也在?”
依依点点头,将面纱取下来,道,“与大公子一同在里面。”依依想着之前那次来,他二人看起来十分熟稔,想是关系紧密,便说,“你要不要进去同坐?”滔滔忙不迭摆手摇头,“我不妨碍他们谈公事了。”依依不知她与老七这一段公案,信以为真,便道,“那你先请自便,改日我得闲了再请你喝好酒。”
二人正说着,忽见一人掀开湘妃竹帘子出来。这人约摸三十上下,生的丰逸俊朗,肤色有些灰白,虽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眉间却隐隐有一丝狠戾,鬓角有块指甲顶大的伤疤,身材虽不甚高,却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在。依依见了他,满目柔情,行礼道,“大公子。”滔滔心里‘哦’一声,原来这便是依依心心念念的大公子。
这位被称作‘大公子’的人点点头,问道,“不进去在门口杵着做什么?”依依道,“遇见一位友人,寒暄几句,这便进去。”滔滔见依依如此说,便向这位大公子行了礼,颇有些不好意思。
这人闻言,将滔滔打量一遍,并不回礼,又向她身后石得一身上来来回回看个不住,忽然唇角一勾,也不说话,自顾离开。
滔滔被他目光一扫,只觉得后背长毛,这人仿佛能洞悉一切,令人无可遁形,见他走了才长出一口气,道,“你紧着进去吧,我去后院园子里转转。”
依依点点头,还未动作,门内又出来一人,嘴里说着,“是谁在门口说话?”滔滔听到声音,抬头与那人打个照面,回身撒腿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