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睡醒时,时辰已不早了,但她只是卧在绣被里,阖眼听窗外鸟啭莺啼,懒懒不想起床。忽然想到自己昨日新绣的东西,要拿去给范姑娘看看,指点指点才放心,便起身更衣。又怕去晚了她去御前上值,早膳也不用,忙忙擦过牙向兰薰阁行去。
盛夏清晨,湛蓝的空中点缀着丝丝缕缕卷云,绫纱般缥缈,滔滔一路穿花度柳,脚步轻快,须臾行至兰薰阁门外,刚要进门,未料想迎面见皇上从门内出来,满面含笑,精神抖擞,明媚的晨曦洒在面上越发显得他儒雅而不失威严。皇上迈出门槛后还回头向门内一挥手,似在示意门内人无需再送。
滔滔心下诧异,忙躬身行礼。皇上听见动静,回头见滔滔在路旁拘着礼,便握了手将她搀起来,笑道,“这一大清早,你又无需上朝,起这样早做什么?”
滔滔调皮一笑,道,“官家在行宫也不用上朝啊,为何也起这么早?”她见皇上心情甚好,又问道,“官家这么早来找范姐姐梳头?”皇上将手背到身后,似极力忍着笑,轻咳一声摆摆手,说道,“朕先走了,你自便吧。”说罢转身离去,也不乘肩舆,只命人在后面跟着,跟皇上的杨都知走出去十几步还回头瞅一眼滔滔。
滔滔被皇上和杨都知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他们走远了,才起身进殿。见范姑娘正在美人榻上斜倚着出神,脸上似有泪痕。范姑娘不想滔滔这样早来,忙低头将泪擦掉,勉强起身相迎,说道,“你怎么这样早?”
滔滔见状,心里疑惑,向她面上觑两眼,道,“姐姐,你怎么哭了?被官家责罚了?”观音又用绢子拭一拭泪,起身给她准备糕点,掩饰道,“好好的我哭什么,昨日灯下刺绣,功夫长了没注意,眼睛劳累些。”
滔滔闻言,半信半疑,也不计较,捡了两块荷花酥吃着,含含糊糊说道,“你今日当值么?若不当值,还教我刺绣吧。”
观音闻言,扭过身去,随手取了花浇,向花架上养的一株蕙兰洒些水,说道,“官家准我今日不用去上值。”声音似有哽咽,片刻又说道,“我是掌饰,上值也是要早起的,这会子去哪成。”滔滔一想也是,便说道,“对了。我方才来时正巧遇见官家了,他怎么这样早早的就来姐姐这了?”
“你今日不用替娘娘抄经吗?仔细娘娘叫你。”范姑娘忽然说道,并不回头。滔滔正要伸手捏第三块荷花酥,听得她话里竟似有一丝不耐,撵人走的意思,手悬在桌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片刻讪讪说道,“那我先去了,姐姐歇着吧。”嘴里说着,眼睛看着观音,见她一手蹙额,似有不胜之状,越发纳罕,只能闷闷出了殿门。
滔滔疑惑的很,又想不通,随手薅一枝嫩柳,一圈圈缠在指上又松开,恰如她眉头皱了松,松了皱,一时与两个人走了个正对面还犹是魂不守舍。
滔滔抬头一看,是十一和十三,便行过礼,看着十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十一见状,轻笑一声,拍拍十三肩膀,拔腿便走,滔滔方才想起来一事,叫道,“十一哥。”
十一听见滔滔叫她,微微有些诧异,回身问道,“何事?”滔滔走上前,低声说道,“范姐姐想是受了委屈,我见她今日很是不开心的样子。”
十一闻言,一愣,问道,“怎么说?”
滔滔道,“今日一早我去找她,见官家从她那里出来,待我进去看时,姐姐似乎在抹泪,想是被责骂了,你劝劝她吧。”
滔滔刚说完,十一已定在当地,面上雪白,一丝颜色也无。他伸手抓住滔滔手臂,声音有些发颤,问道,“早上官家从兰薰阁出来?”滔滔说道,“是啊,一大早我还没用早膳,官家已是梳完头了……”忽然被十三使劲一捏,吃痛便住了口。
十一双手紧握,呼吸急促,摇摇晃晃向兰薰阁行去。十三也顾不上那许多,对滔滔说,“快去请苗娘子。”说罢起身向十一追去。
滔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手足无措,惊惶看着十三拽住十一胳膊。十三回头又说一遍,“还不快去。”
滔滔回过神来,照十三嘱咐的,向玉英阁跑去。因十一进宫后,由苗昭容照看着,所以此时滔滔虽迷茫,还是照做了。她一面健步如飞,一面想十一如雪的面色,冰凉的神情,猛地停下脚步,脑海中似有闪电划过,这几日的反常终于明晰起来,霎时也面如金纸,过了好半响才跌跌撞撞动身。
幸而玉英阁离着不远,很快便到了。及到了门口,滔滔想到瑜柔这几天未见,八成现在也在殿内歇着,不由心中发怯,定定盯着殿门,指尖把袖口捏了又捏。直到殿门口一直拘着礼的宫人再次开口提醒道,“郡主,公主在殿内。”滔滔才鼓足勇气迈过门槛。
正殿内静悄悄,凉浸浸,苗昭容和瑜柔正并肩站在地上,一同欣赏面前桌案上的一副山水画。
事发紧急,滔滔也顾不上许多,急匆匆向苗昭容行过礼,说道,“娘子,请随我去兰薰阁走一趟,事关十一哥!”
苗昭容一听便有些慌,走到滔滔面前,握了她的手,问道,“十一怎么了?”滔滔拽着苗昭容便走,说道,“您先随我去,路上我说与你听。”
且说十一神色恍惚,咬牙拼命要甩开十三,奈何十三拼尽全力,死死将他钳住,拽至僻静处。十一低吼,“放开我,我要问明白。”
十三一面死命拽住十一,一面前后打量,生怕惊动人,说道,“你还想问什么?”十一此刻困兽般,百般挣脱不得,竟一拳擂在十三胸口。十三吃痛,不由松了手弯下身,抚着胸口抽气。旁边苏盛景和石得一碍于身份,都只管在地上跪着着急。
十一解开钳制,立刻又向兰薰阁行去。正在紧要关头,苗昭容扶着滔滔的手急急走来。十一见了苗昭容,略一怔忪,只得倾身行礼,起身便转身欲去。苗昭容在路上已听滔滔将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冲十一背影喊道,“你此刻去,是想逼死她吗?”
十一闻言,身形一顿,定定盯着近在眼前的兰薰阁。兰花开得那样好,清甜的香气飘过来,让人醺醺欲醉,琉璃黄瓦在阳光下反射出一条条金线,耀地他睁不开眼。十一仰天喟叹,双臂颓然,片刻缓缓调转身,向寝殿走去,全然不复往日飘逸清俊的风姿。枯叶在他皂靴下碎成齑粉,清风一吹,痕迹都不曾留下一点,渐渐生出一种孤独的味道来。
苗昭容满目怜惜看着十一背影,半晌才向十三说道,“烦你多照看他几天。”十三缓过神来,答应着。
待苗昭容走远,十三冲滔滔说道,“我去看看十一哥。你这几天先别去找范姑娘,先让她自己静静吧。”滔滔点点头应了,目送十三走远,又站了好一会子,方回了寝殿,想起来范姑娘那日在娘娘殿里的哭泣,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十三到成平殿时,十一已自顾自喝上酒,见他来了也不理。十三不语,只命人又添了酒杯,默默在对面陪着。
“前日晚上她还与我一起看昙花,说什么‘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她那样反常,我竟没有察觉出来。”十一凄苦一笑。“上次你提醒我,娘娘将她单独放在兰薰阁时,我就应该警醒,怪我太自负。”十一忽然重重将酒杯摔在案上,“即便如此,她为何不早说与我?我定会想办法救她。”
“十一哥,范姑娘心思细腻,行事稳重,必然有她的苦衷。”十三微叹一声。
“我原打算着,再过半年……”十一斟满酒,“待她及笄,找机会求官家,将她赐予我。”十一咬着牙,紧紧握着酒杯,“这几天,她……该是怎样熬煎着!”
十三默然,擎起酒壶替他斟满酒。“我不甘心。”十一猛地将酒杯掼到地下,摔得粉碎。“十一哥,他是官家!”十三冷静说道,“你即便不做这皇子,再不济也是世子,可以由着性子来。但是你想过她吗?稍有不慎,她会有性命之忧!”
十一闻言,似泄了气,两手垂下来,闷头枯坐,半晌直接捧起酒壶对嘴狂灌。十一已是喝得神志不清,乜斜醉眼向十三说道,“莫成了第二个我。”说罢身子一仰,醉倒过去。
十三命十一的内侍苏盛景妥当伺候他躺下,满腹心事出得门去。想到十一那句话,十三心里一阵阵发紧,摩挲着手里的碧玉串子,信步在宫内游走,抬头看残月如勾,星光萧索,冷清清洒满宫院,不由叹一声悲欢离合,百态人生。
十三回寝殿时,夜已阑珊,他思绪起伏睡不着,辗转了几次,便披了外衫起床,命人掌灯,取出一封信来在灯下细细读了,斟酌半晌提笔疾书,书成后交予石得一,嘱咐他明日务必亲自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