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庆历六年。
西墙上蔷薇花开的正艳,花繁叶茂,团团簇簇似要燃起来一般,与墙下牡丹花交相辉映,阳光一照,透出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来,正是宫里人喜爱的颜色。
墙角有几丛百合,雅致清丽,随风暗香来,让跪在廊下抄书的滔滔过得不那么难熬。
今早在学堂,李司籍教姑娘们读《女论语》,讲到“女处闺门,少令出户。唤来便来,唤去便去。稍有不从,当加叱怒。”时,滔滔忍不住“噗嗤”一声,跟旁边福康公主瑜柔说道,“还‘当加叱怒’!据说写这本书的是女子,怎的如此与自己过不去?荼毒自己也罢了,还要荼毒天下女子。”
瑜柔素来温柔娴静,听了她这番话,用绢子遮着嘴,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推,让她收敛些。
恰好宫里其它娘子收养的几位姑娘听见了,叽叽喳喳跟着笑起来,惹得李司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下不来台。
果不其然,还未下学便传到皇后耳朵里。皇后一向认为女子应三从四德,温柔娴淑,所以才特意选了《女四书》,让李司籍每日教授给公主和姑娘们。滔滔居然当着所有姑娘的面大放厥词,让司籍脸上过不去,这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皇亲贵胄的样子。再想起来滔滔每日里一时看不到就攀高爬低,惹得四处鸡飞狗跳,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发下话,抄不完这本书不许吃饭喝水。
滔滔就是不喜欢宫里姑娘们每日家读的这些书,什么《女则》、《女戒》。她还是愿意读十三带给她的书,“哎!”不由叹口气,要是能跟着十三一起上学就好了。
日头越发毒辣,地上一层层热气冒上来,展眼看去,花草树影儿都虚了。跪了将近半个时辰,滔滔口干舌燥,嘴唇发白,腹内饥渴难耐,火烧般燎痛,出了一头一身的汗,将小衣都浸透,妃色外衫深一块浅一块,黏在后背上分外难受。蝉在树梢上聒噪,吵得她心烦,青砖上刻着龙凤纹,硌得滔滔膝盖疼痛难忍,渐渐有些发麻,小腿以下完全失去知觉。
滔滔的丫头侍墨和知画虽是看在眼里心疼,却只管急地在三尺开外团团乱转,任谁都不敢上前一步,都知道皇后娘娘的规矩历来是最严的。
滔滔正跪得汗流浃背,忽然一阵衣衫飘过带起的凉风略微解了她得焦灼。抬头时只看到十三身着蓝灰色褙子的修长背影,衣角轻轻飘过,经过她时,停都不停一下。
滔滔不由恨得牙根痒痒,暗暗说道,“没良心的,下次你落难了我也袖手旁观。”咬牙切齿诅咒了一阵,却又有些泄气,十三功课好,礼数又周到,为人处世小心谨慎,虽然总是臭着一张脸,但总归不会落到自己这么狼狈。
十三以前也不是这样小心谨慎。四年前宫里有娘子添了位小皇子,官家喜出望外,又是大赦天下,又是祭拜天地,昭告祖宗,还赐了朝廷大臣“浴儿包子”。这是大宋的习俗,每当有皇子出生或过生辰,官家都会有赏赐。这些“包子”中装有金银珠宝,犀玉金粟,很是贵重。
哪怕知谏院的谏官们再三上疏反对,说什么边疆还有戍边的战士,民间尚有温饱不足的百姓,金帛没必要花费在庆祝皇子诞生上之类的话,官家也只装作看不到。宫里十来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大喜事,当然要普天同庆一番。
十三却被敲锣打鼓送回汝南郡王府邸去。有那嘴碎的宫人,说什么这个“引蛋”也用不着了之类的话。滔滔当时哭了好久,因她与十三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的直如亲兄妹一样。
然天有不测风云,小皇子不到四岁夭折了,官家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岁,将为皇子医治的太医统统贬黜到京外,连素日抚养的奶妈宫娥也一并得了处罚。滔滔还记得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偶尔走至娘娘正殿外间,听着里面官家极度压抑的哭泣声,一遍一遍问道,“是我哪里做错了?上天要如此惩罚我?”荒凉而悲伤。
此后不久,十三又被召进宫,这次被封了右羽林军大将军。与他一同进宫的还有两个宗室子弟。一个是被张昭仪(原来的张美人)收养的老七。另一个是瑜柔的生母苗昭容收养的,十三同父异母哥哥十一。十三比四年前长高许多,足足高出滔滔一头,也成熟许多,笑容却少了,总是面无表情,幽深的眸子像一泓湖水,深不见底。
再进宫,各宫娘子和宫人们的态度变得很微妙。滔滔和十三他们封了郡主和皇子,众人待他们恭敬有加。对于各宫的养女,如徐姑娘之流,娘子们看到她们眼里似乎就要冒出火来,大抵是因为她们及笄了都会去侍候官家,分了荣宠吧。
滔滔胡乱想着,晒得久了头有些晕,忽见面前宣纸上投下一抹阴影,抬头一看,是老七。他蹲下身来,心疼地在滔滔面上端详一番,拨开她额头上被汗粘着的头发,道“脸都红了,以后可长些记□□。”说罢左右瞧着没人,塞给她一块山药糕。
滔滔饿得狠了,抓起来就往嘴里拼命塞。老七见她吃得着急,噎地咽不下,便冲侍墨一努嘴儿,侍墨明白过来,蹑手蹑脚去偏殿倒了水来。
滔滔如得了甘霖般牛饮,终于解了焦渴。老七瞧着滔滔吃完喝完才微微放下心,直直站在案前替她挡着太阳,滔滔怕娘娘出来看到,用手指指正殿的方向,不料老七似未看到般岿然不动,浑然不管侍墨跟知画在后面挤眉弄眼地偷笑。
滔滔抬头望着老七的浓眉大眼,直鼻方口,心下一暖,轻声道,“七哥,你真好。”老七闻言一窘,脸上飞上几丝淡红,眼神也有些躲闪。
不多时瑜柔也进来了,后面竟然跟着十三的小黄门石得一。他托着个天青色瓷盘,罩着织金布,想必里面是孝敬娘娘的东西。到了近前,瑜柔掏出绢子替滔滔擦擦汗,又用食指在她头上一戳,道,“你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说罢看看老七雕像般杵着,轻轻一笑,扭身进了正殿。
滔滔正信马由缰想着,皇后扶着瑜柔的手出来,十三跟在身后。皇后见滔滔小小瓜子脸晒的通红,不由心中一阵心疼,随即面色如常,柳眉微微一挑,向滔滔说道,“罢了,跪了这半日你也该长了教训,既然瑜柔叫你,且先去吧。”
侍墨和知画闻言,忙上前来,将滔滔搀起来。她跪了这半日,膝盖以下早就僵了,甫一起身,血脉通畅,膝头一热,麻麻痒痒的刺痛从膝盖漫延到小腿、脚心,仿佛千万只蚂蚁一齐在啃噬,咬牙扎挣了许久才慢慢站稳,勉强行了礼说道,“谢娘娘。”
滔滔扶着侍墨的手,刚蹭了一步,便像踩在无数烧红了的针尖上一般,再也不能动了。老七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向偏殿走去。滔滔腿又麻又疼,拼命忍着,双手将老七胸前和肩膀上的衣服揪得皱皱巴巴,惨不忍睹,全然未来得及理会身后众人的目光。
到了偏殿,侍墨在里间伺候滔滔洗漱完,换好衣服到外间,知画早准备了茶点放在窗下贵妃榻的小几上。小丫头轻轻替她揉着腿。瑜柔在对面陪着,见滔滔狼吞虎咽,不时嘱咐两句,“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老七和十三在地下对坐了下围棋,不时回头向这边看一眼。滔滔嘴里嚼着,含含糊糊向瑜柔说道,“姐姐,你是故意去娘娘那里送东西,来找借口替我说情的吧。”瑜柔点点头,向那边看一眼,说道,“喏,你十三哥见你在罚跪抄书,巴巴地打发了小黄门找我来救你。”
滔滔侧头看一眼见他依然是冰山样,心想算你讲义气。十三正好一回头,对上滔滔的目光,四目相接,滔滔呲牙一笑,道,“十三哥,算你有良心。”十三翻个白眼,道,“老老实实吃你的吧。”
瑜柔见状轻笑一声,又说道,“方才十三哥向娘娘回禀过了,准你明日开始跟着皇子们在资善堂读书。”
滔滔闻言大喜过望,停下动作,问道,“他怎么说的?怎的我提了好几遍都只是不准?”瑜柔用白玉团扇遮了嘴轻笑,半晌说道,“他说你有错,是他这个哥哥没尽到责任,愿从明日起日日教导你,时时敦促你。”
滔滔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无事不做,每每闯了祸,十三都会说,“娘娘,不怪滔滔,都是我的主意。”
挥挥头,将脑海这些想法都甩去,滔滔开心起来,反正不管用什么借口,只要不用再读那些《女四书》就行,又冲瑜柔说道,“姐姐,你也去吧?”瑜柔点点头,将滔滔嘴边芝麻粒轻轻揩掉,说道,“咱们两个做伴儿。”滔滔嘿嘿两声,用小银勺子扒拉着碗里的绿豆冰酪,开开心心盘算着。
地上白瓷海棠缸里存着冰,外壁细细附着一层水珠,偶尔有一颗从上面滑下来,落进垫脚的铜盘里。微风从窗棱里透进来,一室沁凉。几个人欢欢喜喜下围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