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风凉,宫内随处可见的名贵菊花正随风轻舞,瑶台玉凤雍容华美,绿水秋波轻灵摇曳,无不彰显天家气派,与众不同。
滔滔刚辞了父亲和李氏,满面泪痕由乳母领着往坤宁殿走,忽听旁边有奇怪的声音传出来,便站住好奇看着。
“姐姐,我不想在宫里,我想回王府!”一个黑黑瘦瘦的垂髫小儿带着哭腔说道。对面年轻妇人闻言大恸,却又不敢哭出声,死死将他抱在怀里,肩头抽动,半晌抬头深深吸一口气,哽咽道,“十三,可不能这样说,仔细被人听见,你爹爹素日如何教你的?记得向跟你的中贵人多说好话,让他多给你拿些饭食。”说罢环顾四周,从怀里掏出来一物来塞到他手上。“莫要让人看到。”
“娘子,时辰到了,该离宫了。”跟十三的乳母不安催促道。妇人闻言,替被称作十三的小儿擦擦眼泪,又向乳母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子,道,“千万请妈妈照看着。”说罢一闭眼,狠心扭转身子,头也不回离去,没走几步便是一栽,亏得旁边丫头眼疾手快扶住才没摔倒。
十三看娘亲身影渐行渐远,小嘴紧抿,皱眉看向宫门,却是一滴泪也没有再掉。良久,低头向手上看去,见是自己在王府时爱吃的糖蜜酥皮烧饼,抬手便向嘴里塞。吃了大半个又停住,想了想,掏出绢子,郑重包好塞到怀里,这才牵了乳母的手扭转身。不想正看到滔滔从树后转出来。
滔滔抹抹眼泪,好奇地看着十三,问道,“你方才吃的什么呀?好吃吗?”十三一脸戒备看着滔滔,捂住前胸,片刻见她并未像宫里其他孩子一样有出格举动,便掏出来递给她,说道,“好吃,给你尝尝吧。”
滔滔接过来一看,不过是常见点心而已,便递还给十三,说道,“娘娘殿里有好些,比这个还好吃,你跟我去,我拿给你,好不好?”
十三入宫后并无名分,不过小宗庶出的一个世子而已,故而素日宫人们便不上心,以至于饥一顿饱一顿也是常事,此刻听滔滔说宫中竟还有比这更好吃的点心,不由吞口口水,无限神往,说道,“好啊。”顿了顿又说道,“只是爹爹教导过,无功不受禄,我又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不禁有些犯难。
滔滔上前拉住十三的手,边走边说道,“我不要你的东西。”十三忽然说道,“有了。跟我来吧。”拽了滔滔向凤池走去。
跟滔滔的乳母见是十三,不由有些皱眉,想到素日从上到下都无人待见他,便想牵了滔滔离开,但瞅着滔滔好容易才不哭了,便松了手由着她去罢。
两个小人儿顺着虎皮石子甬路走到万松岭脚下的一弯碧水潭旁,这便是凤池了。十三让滔滔远远站着,自己将袍子角相对打个结掖在腰带上,俯身在草丛里顺着声音找寻。金黄银杏叶和翠绿松柏将皇宫装饰得斑斓绚丽,斜阳打在十三身上,笼上一层光晕。
忽然十三向前一扑,两手一捂,觑着眼瞧了,回过头开心叫道“抓到啦!”说着小心翼翼收拢手,拔腿向滔滔走来,走近了将两手张开一条缝。滔滔眯眼一瞧,果见一只青黑色蛐蛐儿在他手心里焦灼地转着圈儿。
十三一手握着蛐蛐,一手拍拍土问道,“你方才为何哭啊?”这一问又勾起了滔滔伤心事,她咧咧嘴说“爹爹和姐姐要回家,我便不开心。”
十三停下脚步,抬手用袖子替她擦擦泪,说道“你也是后面才进宫的?”滔滔点点头看着他。十三顿觉与她更亲近几分,说道,“我也是。但是爹爹教过我,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渐渐便不哭了。”滔滔似懂非懂看着十三,片刻一笑,道,“那我也不哭了。”
二人正有说有笑,经过柔仪殿附近时,见前面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正在玩什么。滔滔依稀认得最前头一个身着朱红锦衣,身量与十三差不多的小丫头像是张美人的养女徐姑娘,旁边一个七八岁的小宫女像是她的丫头。
那小宫女见了十三,将手一叉腰,冷笑道,“哟,这是哪里跑来的‘野孩子’,学会攀高枝儿啦?”嘴里虽如此说,却一点也不把滔滔放在眼里,只拿眼一剜,便上下打量十三,见他防备地护着右手,便上前来伸手道,“什么东西,拿出来?”
十三和滔滔的乳母正在后面只顾着说话儿,落下了挺远,一时也没看到。
十三将手背到身后,双目圆睁瞪着面前宫女,冷冷道,“不!这是给滔滔妹妹的。”小宫女闻言,发起怒来,抬手推在十三胸前。十三没防备,一个趔趄倒退几步栽在地上,手一撒,蛐蛐蹦到草丛里不见了。
滔滔心头一阵怒火窜上来,伸手将那小宫女使劲一推,怒道“你是谁,竟然敢欺负人。”小宫女被她推地一歪,不待身子站稳便向滔滔冲过来。十三见状,一把将滔滔护在身后,自己脸上早挨了一下。
滔滔从十三身后跳出来,指着这小宫女的鼻子骂道,“你不过是个奴才,任人使唤而已,怎能如此大胆?”
这小宫女素日欺负十三已成习惯,此刻听滔滔如此说,眼睛一斜,嚣张笑道,“主子也要看是什么样的主子,奴才也要看是谁的奴才。”说罢看向十三,轻蔑道,“有的人不过是被抱来的‘引蛋’而已,也敢自称主子。”又看向滔滔道,“你那姨母,虽然叫她一声皇后,在我们娘子面前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已,算什么仗腰子的,呸!”
滔滔怒上来,跳起来就抓这小宫女的头发,奈何身量不足,力气尚小,也被她一把推在地上。这宫女骂道,“两个‘野孩子’。”
滔滔的乳母走近一看,唬得魂飞魄散,忙将滔滔扶起来,说道,“怎的与人吵起来了?”
旁边站着的徐姑娘见有大人来了,方才对那个小宫女说道,“怎么这样没规矩,还不快走。”小宫女斜眼一看滔滔,鼻孔里哼一声,拿眼使劲剜一下十三,道,“什么稀罕东西,也值得献宝一样,呸!”这才跟着徐姑娘和乳母走了。
滔滔素日跟着皇后,从未被人欺负过,今日刚与十三在一起便被人如此欺负,不由难过地落下泪来,又看十三脸上被那宫女的指甲划了一条血红印子,踮起脚替他揉着,说道“十三哥,你为什么不推她?”十三摇摇头不肯开口,片刻说道,“我还有个好玩儿的,拿给你吧。”
滔滔见是只小麻雀,正在笼子里乱窜,不由笑道,“恩,真好玩儿。平时只在树梢上见,今儿也捉进笼子了。”说着伸手在笼子缝隙里逗那麻雀玩儿。
滔滔的乳母向十三乳母啐道,“这张美人得宠,徐姑娘是她养女,好歹算半个主子,这倒罢了,可如今连猫儿狗儿都敢仗势欺人了。”十三乳母见怪不惊,冷笑道,“这样的事儿在宫里哪天没个十起也有八起,都计较起来,也不用呆了。”
滔滔拽着十三的手往坤宁殿走去,十三沉默不语,半晌向滔滔叮嘱道“滔滔,等会儿见了皇后娘娘,只说咱们是被树枝划的,多余的话不要说,记住了嘛?”滔滔深深觉得稀奇,道,“为什么?”十三摇摇头,“反正不要多说就是了。”
及到了坤宁殿,皇后见滔滔与十三一同进来,暗暗纳罕。因皇上每每见到十三,便想到膝下荒凉,故而一直不待见他,连带着小黄门和宫女们也拜高踩低,渐渐这十三便似瘟神一般,众人唯恐避之不及,哪儿还有孩子肯跟他玩耍。
但她见滔滔高兴,便也不说什么,命人捡了几碟点心给十三吃。见他衣服皱皱巴巴大不成个体统,且肥瘦大小也不合适,一应坠角配饰都是次等,想必都被身边那起子人换走了,不由一股怜爱涌上心头,索性留他在坤宁殿用晚膳。
两个小人儿正拿了些粟米,围着鸟笼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忽见一位二十七八岁,身材修长,温和儒雅的男子不紧不慢进殿来,忙跪下行礼,叫道,“官家”。
皇上见十三也在倒有片刻失神,命众人起身后,向皇后说道,“怎么十三也在?”十三略显局促,捏着衣角站在当地。滔滔早上前来扯住皇上衣袖,脆生生说道,“官家,你今天要在娘娘这儿用膳吗?”
皇上伸手将她抱起来,笑道,“滔滔今天淘气了吗?”滔滔咧嘴一笑,说道,“官家,给你看个好东西。”说罢指着装麻雀的笼子对他说,“十三哥给我捉的,好不好玩儿?明天我要拿给瑜柔姐姐看看。”
皇上顺着她手一看,哑然失笑,道,“宫里那么多漂亮鸟雀,一只麻雀有什么稀罕处?”又瞧了一眼十三,向皇后说道,“他们俩倒是投缘。”
皇后将十三揽在怀里,说道,“妾想把十三抱过来一起养着,给滔滔做个伴儿,官家意下如何?”皇上尚未答言,滔滔便说道,“好呀,我喜欢跟十三哥一起玩儿。”
皇上闻言忍俊不禁,冲十三说道,“等滔滔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十三皱眉一思索,片刻憨憨笑道,“好!”话音一落,皇上撑不住哈哈一笑,冲皇后说道,“一起养着吧,倒真有些‘青梅竹马’的样子。”
晚间,两个小人儿从各自绣被中探出头来,忽闪着两对大眼,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打打闹闹笑个不停。乳母上来哄了几次才安安稳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