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未至,任夫人与任老爷于房中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异常激烈的争论。
任夫人:“听风道长说,思静命犯孤鸾,非本善之有缘人,娶她会害人害己。”
任老爷:“本善娶妻,思静嫁人,好端端的会伤害何人?”
任夫人:“思静克夫,谁娶她谁死。本善命硬,不该嫁他的人强嫁给他,也会性命不保。”
任老爷:“由此看来,这二人正好配成对。听风道长若是世外高人,相生相克的道理岂能不知?”
任夫人:“我儿子自有命中注定的姻缘,却并非我外甥女思静。”
任老爷:“命中注定的姻缘?夫人可还记得荆州楚小姐?十多年前突然现身在本善百日宴上的白胡子老道,来路不明,装神弄鬼,一把年纪却信口开河,声称本善与那楚小姐是‘前世今生命中注定’,哄得你不经任何查证便轻易许下亲事。结果呢?楚小姐未过门便意外身亡。难道本善命中注定的是个死人不成?”
任夫人:“听风道长也说楚小姐是本善的有缘人,只不过中间出了些许差错,也是本善命中有此一劫。然而劫数已去,新的有缘人即将出现。”
任老爷:“那么夫人,为夫且问你,明明劫数在身的是本善自己,为何出事的却是楚家小姐?一名有缘人死去,另一名有缘人再现,难道命中注定的姻缘非世间独一无二,而是可换来换去?新的有缘人即将出现,‘即将’是多久?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三年五载,抑或十年二十载?叫本善等到白发苍苍才娶亲,这便是命中注定?”
任夫人:“要不……再等两天看看?”
任老爷:“若鲁大人夫妇先到,则本善的有缘人确是思静无疑。”
任夫人:“那……老爷,去吃饭吧。”
争论结束,任夫人与任老爷携手往饭厅走去,恩爱如常,全不似才刚经历过一番“唇枪舌剑”,好感情羡煞随侍的众丫头下人,以及躲在暗处“听墙脚”之人。白日鲁思静见任夫人喜气洋洋地出门,垂头丧气地回转,看自己的眼神也变得奇奇怪怪,心想定是出了大事,且与自己相关。她装作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却偷偷跟随任夫人,直到此刻才终于探听到一些重要讯息——听风道长敢坏我好事,哼!
鲁小姐称没胃口不用晚饭,却叫自己的丫头去厨房做一只香喷喷的烧鸡送进自己房中,而后紧闭门窗,不许任何人接近。她从床上枕头下拿出一只小木匣,八寸长一寸宽,雕了花纹涂了金漆,很是精致,打开来却只见三根头发静静躺于其内。仔细看上去,头发竟是被火烧过的,一端完好,另一端火燎后留下个疙瘩,红色,隐隐散发异香,与常人发质大不同。鲁小姐宝贝似的用细箸夹出其中一根断发,小心翼翼靠近烛火,断发缓缓燃起,不见火星,不见焦烟,却闻异香大盛,红光闪现。鲁小姐唇边绽放一个诡异的笑容。
时辰一分一刻地过去,鲁小姐似在等待什么,却迟迟等不到自己想见的。她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独自在房中焦急地走来走去,神神叨叨地念:“没道理,没道理,没道理这次不管用。前几次同样烧了半根,不到一盏茶工夫人就来了,今儿是怎么了,将近半个时辰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的眼神飘向桌上那只喷香的烧鸡——咦?怎么仅仅剩下半只?且定睛一瞧,那鸡身上的肉正渐渐消失,而鸡骨头却在渐渐积多。霎时,她了然于胸。
鲁小姐优雅地走近那半只鸡,端起盘子,向虚空处微微一笑,仿佛那里坐着一个人。她对“那人”道:“小姑奶奶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一晃眼,鲁小姐面前突然冒出一位粗眉大眼小鼻小嘴五官精致的小姑娘,其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左侧头发披散如瀑,右侧则扎起九条细辫子,辫尾以小紫花束发,紫裙黑靴,灵动洒脱。小姑娘双手各戴两只小铃铛,左金右银,稍一动便叮当作响,煞是悦耳。她将隔音结界撤去,两只油乎乎的小手往桌上大力一拍,身子向后高高跃起,一屁股坐在窗台上,晃动着两条小短腿,懒洋洋不欲开口。
鲁小姐哄道:“小姑奶奶,这只鸡是专门为你备下的,过来吃。”
被称作“小姑奶奶”的小姑娘瞥她一眼:“我问你,头发哪儿来的?”
“小姑奶奶给我的啊。”
“小姑奶奶”默默在心中盘算:统共我给过她三根头发,初次见面时给第一根,当天便被她用了;二次见面换完命格后给的第二根,也被她用过了;前不久再次用头发将我叫来,这已是第三根。今日用的却是哪一根?“小姑奶奶”想不清楚,也懒怠追究,横竖最后一次来见这个女人,过了今晚她不会再见她,她亦不能再找她。
鲁小姐继续哄诱:“小姑奶奶,鸡得趁热吃,凉了口味不好。”
但听铃铛声一响,鲁小姐盘中鸡霍地飞起,转眼落到“小姑奶奶”手中。
“我本为吃鸡而来。”“小姑奶奶”说完便埋头吃起来。
鲁小姐得意一笑:“小姑奶奶慢慢吃,听我给你说件事。”把对付听风道长之企图讲一遍。
“小姑奶奶”吃完鸡,挨个吮了吮油乎乎的手指头,十分不情愿地开口:“我要的东西已拿到,我应你的事也已做到,咱俩两清,互不相欠。你不该再找我,我也不会为你做任何事,但吃了你的鸡,那我便费点口舌同你讲几句。”
“这个叫做‘杀忆刀’。”不知何时“小姑奶奶”手中多出一把状似镰刀之物,刀口仿鱼身,尾端装玉柄,刻纹如鱼鳞,并缀以一只红色铃铛,“上次见面忘记给你用,本想就这么算了,谁知今日你偏偏叫我过来,我不得不花力气在你身上招呼一下。”
“放心,不痛。”
随后“小姑奶奶”摇一摇刀尾的铃铛,鲁小姐便动也不动地定在原地,满脸恐惧,口不敢言,耳中缓缓冒出一团白雾。铃铛声不绝于耳,由弱至强,白雾愈积愈多,随铃铛声舒展开来,形成一幅长长的“画轴”,一端钻进鲁小姐的耳朵而深入其脑,另一端被“小姑奶奶”握在手中。“小姑奶奶”将画轴仔细看过,啧啧叹道:“瞧你年纪不大,心机倒挺重,竟算计到你小姑奶奶.头上。”
“刷刷”几刀过后,“画轴”分分合合,终于恢复原样。
“我给你留了一刀。”“小姑奶奶”将白雾连同这一句话一同吹回鲁小姐耳中,轻松收起“杀忆刀”,扬长而去。
仿佛经历一场梦,鲁小姐直愣愣盯着满地的鸡骨头,怎么也想不起适才发生过什么。她从自己枕头底下找出两根女人的断发,却不是自己的,也不知是谁的。最诡异的是,自那日起她开始频频做噩梦,总梦见一个人举着镰刀割自己的头,一边割一边说:“我给你留了一刀”“我给你留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