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白坐在粗木的书案前,对着账本皱着眉头,腰肢坐得笔直,却略显僵硬。
无论怎样精打细算,如今这银子都是不够使!
董白怔怔的放下笔,她和母亲两人,都是淡淡的性子,以往隐居在这半塘六七年之久,从来没有考虑过钱,连想想,都觉得腌臜;如今母亲病重,家中又遭变故,她小小年纪不得不当起了家来,真正接触了这些差米油盐,才明白这寻常生活中,所谓腌臜的黄白之物是何等的重要。
长长的叹息了一口气,董白不禁暗自懊恼,如果当初能对这帐目稍微用些心思,怕也不会让那刘掌柜将她母女俩逼到如此地步。
摇摇头,董白从脑中晃去了这些无谓的想法,现在想这些于事无补,怎样治好母亲的病,将眼下的日子应付过去,才是正经的。
吱呀一声门响,鹿希提着一个小包袱和一包药走了进来,怯生生的喊了一声,“小姐!”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了一圈,几乎带起了回声。
家里的佣人们都已经遣散了,只剩下一个董姓老仆还有鹿希。
“那些针线络子没卖出去?”见鹿希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董白的脸色也是一黯,不带什么希望的问道。
“小姐,你的针线活做得漂亮,我刚带到街上,几乎就被各家的女眷给抢光了。”
董白闻言松了一口气,有了进账就好。“那就好,鹿希你辛苦了,先去休息一下吧。”
“可是小姐,她们知道我们家急着用钱,宁可不买也要把价钱压得很低;你这么漂亮的绣品,一共也没卖出多少钱来!”鹿希委屈得小脸通红,揉着手里的一块帕子。
“鹿希,这世人里,本就是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只要有了进账就是好事,趁着天亮,我再去绣几块帕子,明天辛苦你再拿去街上卖了。”董白苦笑着说完,就要起身去绣房,却被鹿希喊住了。
“小姐,今天我去药铺给夫人抓药,药铺掌柜的说,不再赊账给我们了,说……”
“掌柜的怎样说?”董白一听是药铺那边的事情,心就提了起来。对于董白来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母亲更重要了。
“……说再不交钱,就要停了夫人的药。今天这些针线络子换来的钱,只够我们吃饭,药钱还远远不够。而且我看药铺掌柜的意思,是绝不可能再通融的了。”鹿希知道这是大事,即使再让小姐难做,也隐瞒不得,犹豫了片刻,便还是期期艾艾的讲了。
董白眼前一片发黑,不得不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立;刚卖出去一些针线的欢喜之情,已经完全被着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得没了踪影。
鹿希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扶着董白在那粗木椅子上坐下。这椅子和桌案本是下人们用的东西,因质地粗糙,才没被那些讨债的人拿走。
见小姐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鹿希小心翼翼的说,“小姐,要不,我们今晚再去叔叔家看看?”
听到鹿希提起自家的叔叔,董白的火气就压抑不住,朝着鹿希喊了起来,“莫要再提叔叔!”董白将鹿希扶着自己的手恨恨的甩开,不料用力过猛,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鹿希连忙上前将小姐扶住,眼圈却是红了。鹿希无父无母,从小卖身为婢在董家长大,董氏一家待她极好,董白更是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因此董家虽然遭此变故,鹿希也没有生出离开小姐离开董家的心思。
平日里,小姐几乎连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这下突然遭了小姐的叱责,鹿希连气带急,几乎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对不起鹿希,我刚才着急了,不该和你发脾气。”沉默了片刻,董白用手撑着额头,低低的说道。
“小姐,刚才是鹿希说错话了。”想到三天前去董白叔叔家借钱的情景,鹿希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
“鹿希,你先拿今天得的钱去买点菜,尽量节俭些,然后让福伯把药熬了。”
鹿希低低的应了一声,拿了药转身出去了。
董白闭着眼,保持着以手撑额的姿势,另一只手却死死的攥住了手里的帕子,将那帕子绞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
她的心里,不比这块帕子好过。
董白母女这几年生活清幽,偶尔年节的时候,董夫人会带了董白,去董白的叔叔一家走走亲戚,除此之外几乎不和什么人来往。
董白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当年父亲在世的时候,两家的关系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叔叔家境一般,婶婶常带了孩子来家里住,一住就是一月半月的,父亲母亲从来没有过半句不满,招待得热情周到。
自从父亲去世后,两家的联系就少了许多,只是年节的时候会相互拜访,叔叔和婶娘的脸色语气,就没那么好了,但也还说得过去。
但自从家里的绣庄倒闭了之后,叔叔开始避自己如瘟神。董白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招人待见,但为了母亲的药费,她没有选择。
头一次去的时候,叔叔象征性的说了些安慰和客气的话,给了几两散碎银子;到了后来,叔叔几乎是闭门谢客,不见她了。
只有婶婶皮笑肉不笑的出来应酬一下自己,说到借银两的事,就推说家里的银钱是叔叔在管,自己不曾当家。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没有钱出借。
董白只有苦笑,两家来往了这么些年,婶婶是家里有名的钱匣子加管账的,平日里叔叔下趟馆子,都要跟家里知会一声,婶婶同意了才能去的,否则都会被骂个狗血喷头。这当口拿不管钱做借口,婶婶当她董白是傻子么?
董白从叔叔家出来的时候,站在叔叔家门口狠狠的流着眼泪跺了跺脚,她发誓,以后即便饿死,都不会再进这个门来张口求银子。
擦干眼泪,日子还要继续过,母亲躺在床上等着吃药,一家四口需要吃饭,这些事,都落在十三岁董白单薄的肩膀上。
当掉自己最后一对玳瑁耳环之后,董白寻思了很久,最后决定和鹿希两个做些针线活,然后由鹿希带到集市上出去卖,好换来些微薄的收入,给母亲抓药,买米买菜维持生活。
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原本不问世事的董白,竟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学会了记账,那平日里拿来消遣的算经,此刻派上了用场;那拿来怡情的女红,变成了短时间内出品的、能换成萝卜白菜的交易品。
以往见了人说话都脸红的鹿希,已经能够和三公六婆在菜市场,为了一个铜子的价钱争上半天;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董白,为了能让母亲吃得营养、有胃口,也迅速学会了怎样将寻常的萝卜白菜做得美味。
生活中已经没了那些琴棋书画、熏香茗茶,有的只是不停的干活:记账、给母亲熬药,给全家做饭,在如豆的油灯下绣那象征着富贵吉祥幸福的仙鹤鸳鸯,一团团花团锦簇,却都不是她的。
董白偶尔会怔然,原本那个丁香清秀的富家小姐哪里去了呢?母亲在隔壁咳嗽了,她来不及再想,迅速放下手中的女红去照顾母亲。
这日子,这个家,居然就这样被这个十三岁的少女跌跌撞撞的撑下来了。日后的董白想一想,都觉得很佩服当时的自己。
(苦难和时间真是个好老师,可惜最后它们把学生都搞死了。——磨巫乱语)
董白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婶婶居然来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