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瞎又看着那画端详了许久,估计是放弃了从那女郎的面目上辨认出乃是何方神圣的希望,转而道:“七姨太这是干什么呢?”
如月道:“跳芭蕾呗。”
白瞎又顿了顿,惊讶地道:“芭蕾?她还会这个?”
“她当然不会,但她听我说过,觉得自己跳起来的姿态一定很美。”如月冲着那画扬扬下颌,“这姿势是她自己设计的,还有衣服,我跟她说过跳芭蕾一般都是穿白裙子的,她觉得那太不吉利了。”
白瞎望着那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月靠在椅子上甩了甩手,两人沉默了一刹,白瞎最先笑出声来。这点她是早就预料到了的,他一笑她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为七姨太的荒唐行径笑得前仰后合,一直笑到白瞎的眼泪都掉到墨镜上了才罢休。
两人好容易止了笑,白瞎附身从她的画笔匣子里抽出一支小笔刷来,在调色盘上沾了点黑颜料,道:“这幅画大概也是传世之作了,我来给它题个词。”
“哎,别动!”看着他提笔就往那画上写,如月忙道,“哪有给油画题词的?”
“还没有把芭蕾舞画成这样的呢!”白瞎道,“我好不容易来的诗兴,你别拦我,一会儿灵感没了你负责啊。”
如月知道拗不过他,同时也很好奇白瞎能有什么诗兴,遂闪到一边。白瞎的字倒是出乎意料地好看,有点像是瘦金体,从七姨太的脑袋上面从右向左排下来,写的是:脸似芙蓉肤赛雪,左摇右晃舞翩翩,他日飞上天宫去,气死嫦娥女神仙。
白瞎题咏完毕,颇是得意,看如月脸色不对,便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你这是写的啥呀!”如月不看则已,一看便是五雷轰顶,“这还让我怎么拿给她看?”
“这怎么就不能拿给她看啊!”白瞎振振有词,“我这可都是在夸她呢!”
如月都不想转头看他,望着那幅画只觉得无比懊悔。她原以为白瞎至多也就在上面写几个英文单词,反正七姨太也不认识,估计还以为是什么新颖的装饰,没想到他居然写了这么首玩意儿。他写都写完了,她跟他生气也没有用,心下已经开始思索要怎么补救,是把上面小半截给裁下来?但那些字跟七姨太的脑袋距离太近了,弄不好要给弄成无头女尸。
她在心里把画布横过来竖过去地摆弄了半天,最后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叹:完蛋,只能重画了。
“哎呀你脸色别这么难看嘛!这诗你是看不过眼,但别人未必就不喜欢,尤其是张老板,那种只会拿枪杆子的大老粗,就是喜欢这种直截了当的风格,那些风花雪月唧唧歪歪的,他心情不好能直接一把火给你烧了。”白瞎似乎很不满她的反应,凑到她耳边道,“你不高兴呀?为什么不高兴啊?难道你也喜欢这种风格?要不我也给你写一首?”
如月终于听不下去,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得了吧,我可不想气死什么女神仙。”
她这句话说出去,两人都绷不住笑了出来,白瞎笑得还是一贯的酣畅淋漓,她的笑容里却多了几分苦涩的味道。虽说闹笑话的是七姨太,可却分明是她给别人挖下的坑,如果没有她的话,七姨太大概也不会如现在这样荒唐,她想着想着,就觉得有点笑不出来了。
又过了几天,听闻张老板快要从昌林回来了。七姨太一得了消息便开始准备,天天拉着如月往绸缎庄跑,每天都要买回一堆时新衣服,平常在家也是全副武装,前一秒刚在镜子前浓妆艳抹好了,下一秒就纠结于是不是应该不施粉黛扯开头发摆出一副思君令人老的模样。不光是她,全张宅的姨太太们也都陷入到了紧张的气氛里,门口一有马蹄响大家全身都是一紧,让如月不由感叹张老板军威之壮,人还没来就把家里搞得跟天天紧急集合似的。
这天如月陪七姨太从绸缎庄回来,刚进前厅就看见一个女子匆匆地走了过去。那女子披着件青狐的斗篷,隐隐能看出腰身很是纤细,一张脸是细瓷一样的白,头发却是刚刚齐肩的半长发,发梢像是烫过,微微向里卷曲地依偎在她的脸上。匆匆一瞥间眉目看不分明,却觉得整个人就像是那瓷器上描的青花冰梅,那清丽是结着一层霜的清丽。
她极快地从堂前穿过,径直上了楼梯。如月和七姨太还没反应过来,后面回廊里又闪出个人来,穿着土黄色呢子棉袄,披着黑皮大氅,不是别人,正是那张老板!
他像是根本没看见如月她们似的,只追着那匆匆上楼的女子,眼看就要从她们面前走过,七姨太先反应了过来,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老爷,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都不早说一声,好让我去接——”
她的那个“您”字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张老板已经把胳膊从她的臂弯里抽了出来,那笑顿时就僵在嘴边上。他一刻都没停留,跟着那青狐斗篷的女子就走上了楼梯,木制的楼梯有点旧了,给他那大皮靴一踩顿时就发出岌岌可危的响声。
如月愣在原地,张老板走上了二楼,又往下看了一眼,看见七姨太还保持着挽胳膊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是有点尴尬,干咳了一声,道:“我还有点事,你先去歇着吧。”目光一移又看见了如月,像是有点记不起她这个人来了似的,略点了点头,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这一场戏演得有点太过微妙,如月看得有点不明就里,疑惑的目光望向七姨太,就见她死死地盯着楼上,高跟鞋在地砖上狠狠地一跺,转身怒气冲冲地对她道:“我们走!”
在如月的印象里,七姨太一向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她在张家姨太太堆里最受宠爱,招来其他姨太太妒忌,出言不逊也是有的,她总是笑吟吟的,一言不发也自有一副异于常人的气度,骂人也是绵里藏针的,让别人顿觉自己之前的行径无异于泼妇骂街。认识她这么久,见她这么生气这还是第一回,为此心里也颇有几分好奇,想知道把七姨太气成这样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七姨太一进房间便大光其火,把新买的衣服往床上随便一扔,高跟鞋也踢飞了一只,骨碌碌地滚到过来服侍的小丫鬟前面,把对方吓得面如土色。如月见这架势,顿觉自己不好多待,正准备起身告辞,她坐在床帐子里却像是突然有了倾诉欲,哼了一声,道:“四姨太,我倒也不怕丢他们张家的脸,你说说这算是怎么回事!才来了不几天就迷得老爷五迷三道的,看她那小尖脸儿,难道是狐狸精转世不成!”
如月心说刚才那女子的脸好像倒也不尖,不过七姨太这一数落,她顿时明白了那青狐斗篷到底是谁,就道:“那就是十二姨太?”
“哼,十二姨太!”七姨太一只手卸着自己的流苏坠子,扬着下巴啐了一声,“什么十二姨太!你看她哪有个姨太太的样子!把头发剪成那样——还当自己是女学生哪!怎么不干脆剃了光头当姑子去!”
如月听着好笑,在七姨太这莫名的义愤填膺面前又不好笑出来,小心翼翼地道:“我听说这十二姨太脾气好像挺怪的。”
“岂止是怪!简直就是个狐媚子转世!过了门儿就整天在房里装病,连个茶都没给我们这些姐姐们敬过,可是得了老爷可怜啦,一回来就往她的房里跑!”七姨太卸完了耳环,隔空往外一抛,哗啦一声就落在桌上,咬牙切齿地道,“也不知道她是使了什么妖术,骗得老爷一天到晚围着她转,我就不明白了,那纸糊得样儿有什么好的?跟手炉儿似的揣起来也不怕一不小心着火给撩没了!”
如月忍住笑,看着七姨太把发网都扯了下来,坐在床沿上一叠声地抱怨着。原来那十二姨太闺名谢墨兰,原籍徽州,算起来大概比如月大不了几岁。她性情十分乖戾,过门儿之后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张老板将她视若至宝,她却始终对他爱答不理,甚至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笑过一次。七姨太说男人都是贱骨头,放着家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不碰,偏偏愿意往那个冷若冰霜的身上贴,谢墨兰越是不笑他越是对她如痴如醉,好像她笑起来能有多好看似的,说不定是她一口豁牙一笑能吓死个人。
如月之前对谢墨兰并不了解,白瞎之前也只跟她说过张家十二姨太性情孤僻,如今听的都是七姨太的一面之词,也不好评判什么,只能皱着眉做同仇敌忾状。七姨太越说越激动,最后连身子都颤了起来,眼圈也渐渐地红了,突然一扭肩膀,趴在床沿上哭了起来:“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一辈子斗这个斗那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没斗过,到头来居然要输给这个小狐狸精!男人怎么都是这副德行啊——见了新的就忘了旧的!”
如月从没见过七姨太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当即吓得目瞪口呆。她之前觉得七姨太能把张老板玩弄于鼓掌之中,是个怎么都不会吃亏的角色,如今才知道她平日的趾高气昂不过都是一层气球的皮,用针轻轻一戳就破了。七姨太绞尽脑汁地笼络张老板的心,然而那心今天在她身上,明天可就不知道要飞去哪里,然而那却是七姨太的全部,她的整个儿都拴在那颗心上,让如月联想起江东那边的雨花石,色泽固然是美丽的,放进锦缎盒子里就是至宝,可要是丢出来扔在路边,沾了水沾了泥之后,也就不过是块石头而已。
七姨太还在身边呜呜咽咽地哭着,如月试探着去扶她,伸手过去却沾了一手的泪。七姨太的口红沾在了她的手上,是泪水里泡开的刺眼的红,倒像是染在她手上的一块血。